许长安

朱白二位先生的观众朋友 / 纪念日玩家

【巍澜衍生】【莫三妹×江阳】 黑夜不再来(下)

   

     上篇点这里:(上)

     我们4月16号见呀 :)


     11.

     丁春妹消失之后,他们大费周章撬开的那条小缝,又被无情地合上了。

     朱伟已经找通信组的人看过了,那个手机号应该只是便利店里随手买的电话卡,这个运营商的电话卡是市面上最好卖的,街边的报刊亭一天都能卖出几十张,因此很难进行追根溯源。

     江阳每天都在打那个电话,但无一例外都处在关机的状态。如果不是那条短信现在都还好好地躺在他的收件箱里,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他查这桩案子查得太投入所以出现了幻觉。

     丁春妹现在不知所踪,朱伟为此还特地跑了一趟苗高乡突审岳军,可那人只会满嘴跑火车,嘴里根本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

     发信息的那个人会是他吗?丁春妹是被他救了还是已经遇害了呢?

     江阳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日在苗高乡看到的黑色衣角,他有印象应该见过那辆黑色帕萨特,但是人的思维就是很奇怪,有时候你越是努力想要想起一些事情,反而越想不起来。

     所以车里的人会是谁,是他发的信息吗?

     通知他的人,跟踪他的人,盯梢的人,会是同一个吗?

     如果是的话,那个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凌晨两点,所有人都在熟睡的时候,莫三妹穿着一身黑衣,戴着顶黑色的鸭舌帽,提着个黑色的袋子出了门。他没有开车,只打着个小小的电筒,一路往苗高乡小学的方向走。

     看到学校的大门之后,他把电筒关掉,拉低帽檐,蹲下把出门前刻意弄散的鞋带绑起来,假借绑鞋带观察着身后和周围的环境,确认安全之后才快步绕到学校后面,拨开野草,伸手在防空洞入口处拍了五下。

     三短两长,是他和丁春妹已经约定好了的暗号。

     没一会,里面同样传来了三短两长的回应,莫三妹钻进了防空洞里,弯腰向前走了几分钟,就看到了正坐在凳子上一脸焦急的丁春妹。

     丁春妹在防空洞里已经呆了三天,地底下没信号,她现在也不能出现在阳光下,根本无从得知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什么样了。她光知道跟着突然出现的莫三妹跑,甚至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又是为什么会帮她逃命。

     “这几天怎么样?”莫三妹把提来的袋子放到桌子上,嗓子有点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吧。”

     丁春妹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眼前的这个人,她可能早就成了人家的刀下鬼了,现在能活着就已经算万幸了,哪有可以挑三拣四的,更何况,莫三妹准备的东西很周全,环境虽然旧,但还是能住的。

     “岳军还好吗?”丁春妹迫不及待地开口,眼睛里有些红血丝,“他上面的人没有发现他吧。”

     “不会查到他头上的。”莫三妹把袋子推向丁春妹,“这里是面包和矿泉水,还有几盒牛奶,水果不耐放,我没买。”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丁春妹低声地喃喃道,人也有些失魂落魄的,“这儿还有吃的和喝的,你不用特地走一趟的,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她也不了解更深层的原因,所以只能把先入为主原因归结到莫三妹是看在岳军的面子上才帮她逃命。

     莫三妹瞥了一眼正低着头的女人,又看向前方,语气没有一点起伏:“我也没想着救你,不用谢我。”

     丁春妹只得怯懦地应了几声是,过了一会,又开口说道:“是我害死了侯老师,我害死了好人,我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是我活该的。”

     听到了“侯老师”三个字,莫三妹才抬眼看向她,眉头皱了皱,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旁人可以说丁春妹现在这个下场是自找的,但莫三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私心。

     他曾经一度很感激这桩案子的出现,因为如果不是侯贵平案有冤情,李静就不会找到江阳,江阳不接手这个案子,就不会一路被打压被排挤甚至入狱,最后身败名裂。而他也不可能,更没机会能在江阳生命的最后遇到他。

     莫三妹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太过阴暗狭隘,配不上江阳的磊落。

     因为哪怕他当时遇到的是早已锈迹斑斑的江阳,他还是觉得那人在他遥不可及的云端。

     “现在认罪也不晚。”莫三妹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放鼻子旁边闻了闻,没有点燃,他瞟了一眼丁春妹,淡淡地说,“你还有机会可以赎罪。”

     丁春妹原本灰败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她一把拉住了莫三妹的手,语气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对对对,那个姓江的检察官,他现在就在查侯贵平的案子,你可以找得到他的对不对,我听岳军说你最近一直在跟踪他,你一定有法子找得到他的对不对,你帮我找……”

     莫三妹一把挣开她的手,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会去找他。”

     他是认真的,没有在敷衍丁春妹,只是现在时机还没有到而已。光有人证不行,当年还有一份关键性的材料他也得拿到,不然就没法让更高级别的机关介入,结局只会跟前世一样。

     现在只有朱伟和江阳能破这个局。

     虽然他和朱伟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印象,但朱伟的确是江阳在最无助的时候也从未放弃过他的战友。

 

     【冬天的天气本来就冷,早晚温差大,江阳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这段时间因为换季咳得厉害,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还没有好转的迹象。但那人的性子犟得很,说什么都不肯去看医生。所以朱伟那天特地调了假,大清早就到店里,生拉硬拽地把人送去医院。

     回来的时候正好与把电动车停在了路边,车头还挂着一个保温壶的莫三妹打了个照面。

     莫三妹也是因为同一个原因过来的。

     最近一个月事儿少,他就藉着过来拿修好的手机的由头,老往人家的店里跑,自然也就察觉到江阳从未好转的咳嗽。今天过来店里之前,便照着老爷子仙逝之前教给他的方子,给江阳煮了点川贝雪梨水送过来。

     两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对,是莫三妹先反应过来的。他冲着朱伟点了点头打了招呼,虽然觉得这俩人的神情都有些奇怪,但是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莫三妹拿着保温壶,朝江阳的方向走过去,说话时语调有些不易察觉的上扬,他边说话边把手里的保温壶递出去:“我还以为你今天休息呢,我那事儿少,看你最近咳得厉害,就给你煮了些润喉的汤送过来。”

     距离拉近了些,莫三妹迅速地捕捉到了江阳身上熟悉的酒精与消毒水的气味,于是没等江阳回答,又开口问道:“你去看医生了吗?”

     江阳有些诧异于他的观察力,愣了几秒钟后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回答,又被旁边的朱伟语气不善地打断了:“还非说是普通感冒,我说江阳啊,你是小孩子吗,你对自己的身体没点数吗?就非得等到……”

     “老朱!”江阳收敛起笑意,直接打断了朱伟后面的话,递给了后者一个眼神,语气也罕见的有些强硬,“别说了,我自己会说的,不用你替我说。”

     随后又看向眼前愣住了的莫三妹,笑容淡淡的:“我们先进去吧。”

     莫三妹带着一脑袋的疑问,跟着走了进去。

     直觉告诉他,江阳之所以制止朱伟往下讲,接下来的内容很有可能就是与他有关的。

     而且打从进门开始,朱伟脸上的神色就一直很奇怪,坐下来也没说几句话,不一会就起身说要离开。

     江阳也没说什么,抱歉地冲莫三妹笑了笑,就起身把人送出去。

     莫三妹虽然觉得气氛很奇怪,但是也没说啥。他转过身坐下,一眼就看到了桌面上朱伟落下的手机,于是拿起来便急急忙忙地追上去,走到离门口还有几步远,便听到了刻意压得很低的交谈声。

     莫三妹不是故意要偷听别人聊天,但是江阳和朱伟的反应实在太反常了。

     “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江阳?!”朱伟的声线很不稳,像是在刻意压抑着怒火,“你不知道现在你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江阳低低地咳了几声,牵动到胸口的疼痛使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声音也很哑:“我不想把他卷进来。”

     “你现在进去告诉他,你有绝症,打算用自杀来了结自己。”朱伟的眼眶胀得通红,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些,“江阳啊,我有时候真他妈搞不懂你的脑子到底怎么长的,明明有人能照顾你,你偏偏要把人推开。”

     江阳沙哑着嗓子,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声音很轻,但是很坚定:“我不能把他卷进来。”

     莫三妹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的,大脑仿佛瞬间停滞了。

     一时之间,他竟然分辨不出“江阳得的是绝症”还是“江阳打算自杀了结”这两件事相比,哪一件更严重。

     莫三妹努力地掐了一把自己,飞快地夺回来对自己思维的主导权,他沉思了几秒钟,没有继续往下听,反而先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一边往门口走,再一边提高声调大声地问:“哎!谁的手机落在这了!”

     门外交谈的声音瞬间停了下来,没过两分钟,朱伟推开门走进来,伸手接过莫三妹手里的手机,目光有意无意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在他异常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会,最后才说了句谢谢。

     莫三妹很快地回了句不用谢,目光移向还站在门外的江阳,冲他笑了笑,顿了一下才开口:“建仁刚刚打给我,说那边有事情需要我回去处理的,我得先回去一趟。”

     话说完,莫三妹没等江阳回应,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跑了出去。因为走得太急,路过江阳时甚至还不轻不重地碰了下江阳的肩膀。他径直走到电动车旁边,掏出钥匙的时候,江阳甚至能很明显地看到他的左手在不自主地发着抖。

     他走得头也不回,自然也就忽略了站在原地的江阳,脸上的神色有多难过。】

 

     莫三妹只在防空洞里呆了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

     一是他对丁春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虽然她只是一枚最低级的棋子,但是侯贵平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二呢,是手机在地底下完全没有信号,他总觉得不太安心。还有,胡一浪既然能让他和何伟去暗杀丁春妹,就说明他们已经不择手段地想要动手灭口了。

     所以他和岳军的那点小把戏,指不定还能瞒得住多久,必须得看紧点。

     莫三妹从洞口钻出来,仔细地把防空洞洞口的杂草整理回原样,再轻手轻脚地离开苗高乡小学。今天的天气很好,月亮高高地挂在天边,散发着冷白色的光,莫三妹关掉手电筒,直接走在月光里。

     为了减少路上的时间,他走了条小路,只要穿过麦秆地,再走个十分钟就能到家了。

     莫三妹穿梭在一人高的麦秆地里,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打斗声,中间还夹杂着两声求救。他皱了皱眉,无端地对那个求救的声音感到熟悉。

     等不及回到家里,莫三妹掏出手机,在通话记录里翻找了几下就摁下了拨通键,清脆的电话铃声在下一秒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是岳军!

     莫三妹来不及思考,朝着声音发出来的方位飞快地跑过去。

     就在他已经伸手拉住当中一个人的衣领的时候,突然又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响声,莫三妹心神一震,还没来得及辨别响声的方位,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住手!警察!再动我就开枪了!”

     莫三妹只来得及把其中一个人拽走,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的手肘冲着他的肋骨狠狠地捅了一下,力度很大,他几乎有种肋骨被撞断了的错觉。他禁不住痛呼出声,却又下意识地强忍住疼痛,在那群人仓皇地逃上面包车的时候准确地抓住了岳军的手臂,带着他快速地往另一个方向跑。

     他认出了朱伟的声音,但是他也知道,朱伟是不会独自一人过来的。

     “岳军!你们别跑!”很快,身后又传来了另一把声音,因为在跑着步,他的气息还有些不稳,“我们是好人,是来帮你的!”

     莫三妹一晃神,脚下的步伐也乱了,差点带着岳军一块摔到田地里。

     他已经跟踪江阳快一个月了,他看到过江阳穿着检察官制服跑上检察院的长楼梯,也近距离地听过他的声音,但这是他第一次离他那么近。

     近到他现在只需要停住脚步,就能碰到近在身后的江阳。

     但是现在时机不对,丁春梅还在防空洞等着,检举的材料还没到手,岳军今晚一定不能跟着朱伟回去:刑警队里有眼线,岳军的目标太明显了,只要他一被带进去,刑警队里的眼线一定会给胡一浪通风报信,如果胡一浪知道抓走岳军的任务失败了,一定会再次动手的。

     想到这里,莫三妹回过头对岳军说,声音压得很低,脚下的脚步不敢有丝毫的减缓:“前面岔路口咱们分开跑,我去引开他们,你往前跑,千万别回头,家里已经不安全了,你逃脱之后就直接去县里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出来了就会联系你。”

     一个简短的“好”字顺着风声吹到了莫三妹的耳朵里,他在岔路口的位置果断地松开了岳军的手,往麦秆地的另一头跑。

     没时间了,他只能赌一把。

     幸好胡一浪生性多疑,并不会过多地相信他,所以现在他在那个团伙里,都还只属于边缘地带。除了跟踪这种小活,其余的事情根本就不会经他的手,也不会让他知道,换个说法就是——

     他的手还是干净的,就算被抓进警察局,也很快会被放出来。

     莫三妹边往前跑,边留意着身后的动静。耳边除了凛冽的风声,还夹杂着麦秆被踩倒的细碎的声响。莫三妹捂住肋骨的位置,剧烈的疼痛感使人无法忽略,他的体力逐渐不支,身后同样急促的喘息声也离他越来越近。

     莫三妹发现飞起的衣角被人拽住的时候,他下意识便抓住了衣角的那只手,脚下的脚步一滞,后面的人猝不及防,来不及刹车,也倒向了莫三妹的方向,两人便一起顺着斜坡往下滚。在快要撞上凸起来的那块石头之前,莫三妹反应极快地把手垫在那人的后脑勺的位置,虎口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生疼。

     那人趁着莫三妹还捂着手没缓过劲之际,飞快地站起身,把他的手扳到了后背上,又迅速地用膝盖压住他的手,避免他逃脱,说话的时候喘得厉害:“别动!我说了!我们是好人,你老实点,我们不会伤害你!”

     莫三妹无暇顾及身上的重量,更没有心思挣脱,温暖和疼痛感同时抢夺了他的意识,他现在只觉得自己会溺死在那一瞬间涌进鼻腔里的干净的洗衣粉气味里,所以他不自主地把手伸向了口袋里的钱包,用力地拽住了能救命的救生圈。

     他是不是好人,莫三妹比谁都清楚。

 

     12.

     实话实说,朱伟第一眼看到莫三妹的时候,对他的印象就不怎么好。

     朱伟那十几年的刑警不是白当的,只消看一眼,便对那人脑袋顶上那头短得不能更短的头发的由来了解了七八分。回到所里再在公安系统里一查,果然不出他所料,莫三妹因为斗殴曾经坐过三年的牢。

     所以一开始,他是不太同意江阳与那个人有过多接触的。

     虽然他也劝过江阳,多一个人对他好,其实不算什么坏事,但他的内心却始终对莫三妹这个人持有保留态度。

     直至那件事情后,他才真正从心里接纳莫三妹这个人。

 

     夜幕降临,街上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之后,江阳才有条不紊地把店里的东西规整好,然后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门窗有没有关好,再进去里屋拿上了材料和黑色的笔记簿,拿上保温杯,才慢慢地走出店门。

     他用防盗锁把门锁好,转身往街上走。

     今晚约了张超和陈明章见面,所以他关店的时间也早了一些。

     二月底的天气已经没有那么冷了,江阳走在路上,紧了紧身上的外套,看到满街的红灯笼都撤掉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元宵节已经过去很久了。

     最近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像同一天,他已经没有什么时间概念了。

     江阳想了想,在路边的一个水果摊上挑了三大袋橙子,沉甸甸地拎在手里,再往公交站的方向走。

      路过一个面馆门口,一个留着平头和穿着花衬衫的背影突然出现在他的目光里,江阳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他还在纠结于应该躲开还是上前打招呼的时候,那个身影回过头,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江阳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也觉得好笑。

     怎么会看到一件花衬衫就会以为是那个人啊。

     明明是你自己把人家推开的,现在又在纠结个什么劲呢。

 

     见面结束之后,是朱伟送江阳回来的。本来江阳还试图说服朱伟,坚持自己可以坐公交回来,但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

     这下更没法拒绝了。

     一路上,车内的气氛都低沉得近乎压抑,直到看到熟悉的路灯,江阳已经把手放到安全带扣子上准备下车的时候,驾驶座的朱伟突然有些惊讶道:“诶小江啊,你看那个人是不是莫老三?”

     听到了那三个字,江阳才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坐在路边花坛上的人,身上的花衬衫的衣角被晚风轻轻地吹起来。

     江阳没等车停稳便直接解开了安全扣,把防盗锁掰到“ON”的位置,步履匆匆地朝那人走过去。

     离着还有几步路远,就闻到了冲天的酒气。

     江阳蹲下来,轻轻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眉头皱得紧紧的:“三哥?你怎么在这儿呢?”

     莫三妹抬起头,眼睛里是雾茫茫的一片,找不到焦距,他像是在看着江阳,又像是透过他在看着谁,嘴里低声地喃喃道:“江阳?是你吗?”

     江阳沿着那人通红的眼眶,看到他下巴上稍长的胡茬,眉头皱得更紧了:“喝了多少?”

     莫三妹笨拙地伸出手,手忙脚乱地按在了面前的人眉心上,力度很轻:“别,你别皱眉,你一皱眉,我就跟着不开心。”

     江阳本来还有些愠怒,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到了,愣在了原地。

     莫三妹轻轻地揉开江阳眉心的皱褶,像是生怕自己一用力,眼前的人就会消散:“我不希望在梦里的你都是皱着眉的,不想你在我的梦里都是不开心的。”

     他手上的动作明明很轻,江阳却觉得眉心的温度骤然升高,连带着眼前也蒸腾起一层雾气,他抬起手想揉眼睛,却沾了一手的潮湿。

     莫三妹轻轻地拉起江阳的手,用力地揉了揉,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就知道你的手一定是凉的,怎么捂都捂不热,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体质问题,想着等咱俩在一块之后就好好给你补一补。谁知道啊,原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哪里是体质,你得的是绝症。”

     江阳的眼眶酸疼得厉害,他咬紧了牙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是他让朱伟特地把手机落在那里的,他明知道莫三妹在门后,所以是故意说那番话给他听的。后来莫三妹一个星期都没有在他的店里出现,他便以为那人早就已经放弃了。

     可当那人真的照着他预想的路线走的时候,他却又觉得自己太自私。

     喝多了的醉猫丝毫没有察觉到眼前的人思绪早已翻江倒海,他似是觉得脸上热得慌,便自顾自地把微凉的手直接贴在了脸上降温,嘴上还在絮絮叨叨:“我没读多少书,也没搞懂你得的是什么病,可是绝症也不一定就治不好的啊,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放弃自己呢,多少人想活着都活不成。你不喜欢我又有啥关系,俩大老爷们儿,当哥们儿也挺好的,你要是嫌我烦着你,不想看到我,那我不来找你便是了。这周我一直在躲着你,躲在家里都不敢出门,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好想你……”

     “我……”江阳突然哽住了,气息不稳,刚要开口,无法抑制的咳嗽便溢出了嘴边。

     莫三妹听到咳嗽声,原本醉茫茫的意识清醒了两分,他伸出手抚上了江阳的脊背,轻轻地拍了几下,直至那人的呼吸逐渐平缓了下来,才接着絮絮叨叨:“我知道我之前花得很,只要长得好看的人都要撩一把,但是我这次是认真的,我真的想跟你好好地过日子,我他妈看到你我就稀罕你,就算你看不上我我也喜欢你,我就是想陪着你,我他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

     剩下的半句话,被揉进了一个温暖的拥抱里。

     实话讲,江阳与朱伟在门口那段谈话,虽然表面上是为了让莫三妹知难而退,但那句话,江阳是故意说给门后的人听的。

     他知道那人在门口,甚至还重复强调了一遍。

     “我把他送回去吧。”朱伟拿着材料和文件站在身后,听完了完整的一番话,暗自叹了口气,又抬起头看了看黑蒙蒙的天色,语气里不无担忧,“天黑了,气温低得很,你得注意点,等会感冒了又得遭罪。”

     江阳松开那个怀抱,摇了摇头:“你帮我扶他上去吧。”

 

     朱伟把喝得烂醉的莫三妹放到沙发上,抬起手揉了揉刚刚被硌疼了的腰,看向在沙发上昏睡过去的男人,目光落在他口袋里露出来的盒子边角,就在他走上去想看清楚的时候,就听到了江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老朱啊,也很晚了,你先回去吧,不然嫂子该担心你了。”

     朱伟回头看过去,江阳手里拿着块热毛巾,正慢慢地走过来。

     “那我就先走了。”朱伟拿着钥匙,往门口走,临关上门之前又回头看向江阳,神色不无担忧,“你自己真的应付得来吗?”

     江阳点了点头,他蹲在沙发旁边,把毛巾轻轻地按在了莫三妹的额头上,平时挺高大一人,蹲下来却只有小小的一团:“没关系,我能处理的。”

     朱伟又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人,这才合上了门。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怎么好像站哪边都是错的。

     莫三妹平日里话多得很,尤其是在江阳的面前,更是像一只无时无刻都在开屏的孔雀,话题从来就没断过。今天虽然喝多了,方才在楼下也乱七八糟地说了很多,现在被人扔到了沙发上,倒是一声不吭了。

     他不说话也好,不然江阳也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江阳蹲在沙发旁边,伸手按住热毛巾,免得那人过大的动作把毛巾给弄掉了。不过,他这个动作明显挺多余的,因为沙发上的人睡得稳如泰山,压根就没动过。

     江阳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个能离那个人更近点的理由而已。

     夜深了,风也渐渐急了,从没关好的阳台门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原本温热的毛巾很快就凉了下来。江阳正想着再去把毛巾热一热,把柠檬水也泡好。

     喝多了的人很容易口渴,喝点柠檬水可以润润喉咙。

     可是他刚松开毛巾,准备站起身的时候,原本睡得好好的莫三妹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褐色的瞳仁在灯光底下甚至显得有些透明,只是里面还是迷茫的一片,看不清焦点。

     江阳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反应,被抓住的右手下意识地与温热的手心贴紧,本能地靠近温暖的源头。

     莫三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了几个字,江阳没听清,便弯着腰凑到了他的嘴边:“嗯?你刚说什么?”

     莫三妹动了动手指头,把微凉的手扣在自己的手心,迷迷糊糊地像是在说梦话一般:“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江阳……”

     江阳愣在了原地。

     他身体不太好,体温本就比正常人的体温要低一些,现在更是觉得莫三妹那只握住他的手烫得吓人,热度沿着他的右手一路向上,横冲直撞地点燃了他的心脏。

     江阳侧身直接坐在了微凉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握得再紧一点,语气还在故作镇定:“你怎么会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的?”

     莫三妹翻了个身,直接揽住了江阳的肩膀,把人拉得离自己再近一些,口袋里的盒子也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到地面上,酒精上了头,原本脸皮有几尺厚的男人此刻甚至带了丝初入情场的羞赧,低声地咕哝道:“江谭晚报有介绍过,我还把那期报纸做成了剪报,看了好多遍。”

     江阳的肩膀被他揽住,只得一边伸手捞起那个快要掉到地上的盒子,耳边又听得莫三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他才想起来之前江谭晚报的记者找他做过一篇专访。

     他们现在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只需要微微侧过脸,就能亲到对方。

     江阳一动不动地窝在那人的怀里,鼻尖有些贪婪地汲取着那人脖颈处温热的体温,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但怀里的人却像是仍不满意这个姿势,他微微地偏过头,小心翼翼地在江阳的脸颊上碰了一下。

     亲吻过后,那人手上的力度又重了几分,像是要把江阳嵌入他的怀里,轻声在他耳边落了一句话:“生日快乐,江阳。”

     江阳的胸膛好像着了一把火,直烧得他已经一潭死水的胸口重新翻腾起惊涛骇浪,他的手掌终于落在了那人的后背上,主动地加重了拥抱的力度,语气也没有了平日里的镇定自持:“谢谢啊,谢谢你啊,三哥。”

     莫三妹松开手,怀抱却没有空下来,他的意识本就不清醒,此时更是迷茫地不知所云:“你喜欢吗?你喜欢那就好,那个店家磨磨蹭蹭的,我都等急了,我很担心你不喜欢不肯收……”

     江阳只迷茫了一小会,就意识到莫三妹说的应该是还在他手里捏着的那个黑色礼盒,只得极为不舍地松开了那个拥抱,把手里的礼盒打开,在看清盒子里的东西之后,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终于被彻底烧光了。

     盒子里是一支通体漆黑的钢笔,钢笔的笔体上用漂亮的花体字镌刻了“0227”四个数字。

     2月27日,是江阳的生日。

     江阳把礼盒放到茶几上,张开双臂,把人揽进了怀里。

     我已经放过你了,也已经给过你逃跑的机会了,既然是你自己撞上来的,那就别怪我不松手了。

 

     13.

     朱伟坐在后排,看着身旁正低头揉着自己手腕的人,对他脑袋顶上短短的刺头没什么好感,他厉声问道:“说!你是谁!为什么要帮岳军逃跑?”

     莫三妹抬起头,坦然地对上朱伟的眼神,没有丝毫的退让,嘴角还带着戏谑的笑意:“长官,您这话我可就听不明白了,什么叫‘帮岳军逃跑’?我只不过看到他当时差点被人抓走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话说,你们不应该表彰一下像我们这种乐于助人的良好市民吗?”

     “荒郊野岭的,怎么你就偏偏就这么巧出现在那里,准确地拉着岳军跑了一路,还故意引开我们的注意力,掩护他逃跑?!”朱伟的语气陡然加重,直接伸手压住了莫三妹的左肩,“这算哪门子的路见不平?!”

     莫三妹虽然被压住了肩膀,嘴上的语气却不减半分,看向朱伟的眼睛里更添了几分嘲讽:“长官,要说嫌疑,面包车那一车逃逸的才应该更应该被抓起来吧,我不太理解为什么反而是我们这种好人被扣住了。”

     朱伟被他的话噎住了。

     “匿名短信是你发的?”从上车之后就一直没说话的江阳突然开口说了一句,“你能给我发那条短信,丁春梅是不是也是被你救走了?”

     刚刚还牙尖嘴利的莫三妹像是突然熄了火似的哑口无言,他与朱伟周旋的时候就一直没敢看向驾驶座的位置,担心的就是一对上江阳的眼睛,就没办法把组织好的语言表达出来。

     江阳已经从那人的态度里猜到了七八分,再开口的时候语气更肯定了:“你没有否认,就证明我说的是对的。”

     莫三妹下意识地碰了碰受伤的肋骨位置,用力地摁了一下,疼痛感让他瞬间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目光从江阳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不敢有丝毫停留,但语气却还是吊儿郎当的:“江检可不要随便往人脑袋上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我顶多就是一流氓,哪有这么通天的本事。”

     莫三妹说完那段话,放在侧边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口袋里的钱包,皮质的尖角直戳得他的手心也在微微发着抖。他很庆幸车里的灯光足够黑暗,他们没发现他的异常。

     “你叫莫三妹是吧。”朱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调查岳军时看过的档案,“我们调查黄毛的社会关系时,资料里有显示过他有一个好朋友刚从外地回来,那个人就是你吧。”

     莫三妹轻笑出声:“长官好大的本事,这都能查到。”

     “当时在外市不也混得挺好的么?”朱伟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他给江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一起打配合,“该不会是在外市犯了什么事,逃回来的吧?”

     江阳很快地接上了话头:“如果你愿意好好配合我们的话,我们可以给你争取到宽大的处理。”

     莫三妹皱了皱眉,飞快地把脑子里一团乱麻的思绪捋得顺一些。

     他的手里有两个人,岳军和丁春妹都是有力的人证,虽然岳军很大可能已经是废棋了,但现在侯贵平那份检举材料到底递送到了谁的手上还属于未知数。时间已经越来越紧迫了,胡一浪那边能派杀手灭口,防空洞这个地点也迟早都会暴露,丁春妹如果被胡一浪的人带走了,不仅之前的努力全都付诸流水,他和岳军也会暴露。

     可是如果贸然地把丁春妹交出去的话,以朱伟的性子,一定会把他当成了胡一浪的爪牙,根本不可能听信于他。

     而能说服朱伟的,就只有一个人。

     “莫三妹?”朱伟皱着眉,又开口问道,“考虑清楚了没有?”

     “考虑清楚了。”莫三妹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眼神终于落在了江阳的身上,“但是我想跟江检单独聊会,行么?”

     闻言,朱伟和江阳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则微微地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朱伟拉开门下了车,站在了车尾的位置。

     江阳看向莫三妹,眼睛里倒映着灯光,瞳仁里像是亮着两盏小小的烛火:“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你现在可以放心说了。”

     莫三妹看得出了神,过了几秒钟才开口:“如果我愿意配合的话,江检愿意对我投以百分百的信任么?”

     “当然。”江阳毫不迟疑地回答道,目光里带着试探,“只是不知道莫先生提供的情报,值不值得我的信任?”

     “如果我提的要求很无理呢?”莫三妹盯着江阳的眼睛看,在看不见的口袋里越发用力地攥紧了皮质的钱包,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甚至踩在违法的边界线上?”

     这一次,江阳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了良久,才缓慢且坚定地回答道:“我只相信公义,所以如果莫先生能帮助我们寻找到事实的真相,不管手段是否足够光明,我都能帮你换取程序正义。”

     自接手侯贵平的案子以来,江阳已经与很多人打过交道了:从拒绝重开档案的县检察院领导,处处阻挠的刑警队长,再到法律意识淡薄的村妇,手段狠辣的幕后老板。

     江阳越来越意识到,作为执法人员,如果还在死守常规的话,他们只会永远被牵着鼻子走,永远只能跟在别人后面,这个案件根本不可能会有实质性的进展。

     既然这样,倒不如赌一把。

     莫三妹听完江阳的话,眼前忽然有些恍惚,明明眼前的江阳充满着朝气与野心,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但此时此刻,他脸上坚定的表情,又与他记忆里那个愿意用自己的死来寻求司法正义的江阳重合在了一起。

     这才是他的爱人,向来都堂堂正正,对得起任何人。

     “既然能得到江检的承诺,那我就放心了。”莫三妹的眼眶不声不响地涨得通红,他深呼吸平复了一下胸口的起伏,稳住了心神,“匿名短信的确是我发的,岳军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好哥们儿,他既然开口让我想办法救嫂子,那我自然是义不容辞的。我给你们发了信息通知你们来救人,但是你们来得实在太慢了,时间紧急,我们必须得动手,不然老板就会起疑心,到时候不但人保不住,我们都得死。”

     江阳皱着眉,敏锐地抓住了话里的关键点:“这么说,我们发现的打斗现场也是你们伪造出来的?”

     “不,老板会派人盯着,所以真的发生过打斗。”莫三妹摇摇头,目光停留在江阳的脸上,久久舍不得离开,“但是我们事前已经说好,所以留了一手。”

     江阳低头思索了一小会,又提出了疑问:“你口中的老板,到底是谁?”

     莫三妹看了一眼车窗外,又把目光移回来,他没有正面回答江阳的问题,却反问道:“江检觉得以你们现在的能力,能保护好证人吗?”

     江阳迟疑了一会,没有回答。

     “我这么说吧。”见他不回答,莫三妹便接着往下说,“虽然朱警官是平康白雪,平康县就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他的办案能力很强——但是他头顶上还压着个刑警队长。而江检你呢,就只是一个小小的科长,如果我把证人交给你们,你们能保证她的生命安全吗?”

     “江检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侯贵平案明显另有隐情,还是没有人愿意去拨开迷雾?”莫三妹看着江阳沉默的侧脸,语气里半是劝慰半是提醒,“越是身居高位的人,知道的越多,顾虑的也就越多。”

     江阳心里明白,虽然莫三妹说了很多话,但话里话外却只有一个意思——现在他们遇到的所有的阻滞都不是偶然,他口中的“老板”一定很熟悉他们司法机关的办事程序,更有甚者,对他们的案件进行阻挠的,或许就是他们机关里的人。

     “我知道你心中的顾虑。”长久的沉默之后,江阳看向了莫三妹的眼睛,语气比一开始更坚定了,“但是我也希望莫先生可以相信我,相信司法的尊严。因为一个人的权力再大,普天之下,他也大不过法。”

     莫三妹狼狈地避开江阳的目光,转而把目光投向被月色笼罩的窗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既然江检这么坚持,我当然可以给你们提供线索,但是我必须得提醒一句,刑警队里有老板的眼睛,证人一定不能出现在刑警队里。”

     江阳点了点头,低头在笔记簿上写写画画。

     “另外,还有一件事儿,侯贵平根本不是因为举报岳军才被灭口的。”莫三妹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才慢慢地开口,“他知道的东西比你们多得多,所以被灭了口。”

     江阳看着眼前的人,心里越发的震惊,莫三妹知道的事情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就像是每一件事他都有参与那样。

     “我知道,江检现在肯定在怀疑我。”莫三妹看了江阳一眼,目光里全是了然,“但我愿意以性命担保,除了被胡一浪安排了要跟踪你的动向之外,我从未沾手过其他的事。我刚才向江检互通了这么多的讯息,也只是为了向你证明我的消息来源渠道是绝对可靠的。如果要配合的话,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拥有百分百的信任,只有这样,合作才有意义。”

     “莫先生说得对,我既然选择了与你合作,就不会怀疑你的渠道来源。”江阳猝不及防地被说中了心事,目光不自主地闪烁了一下,他低下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问出了心底的疑问,“只是我也很想知道,我与莫先生不过初次见面,你为何会把这么重要的信息告知于我?”

     这一次,莫三妹没有再躲着他的眼睛,语调已经和一开始的吊儿郎当完全不一样了:“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一直都知道。”

     江阳不解地皱了皱眉,莫三妹脸上的神色实在太认真了,认真到有点奇怪,仿佛是他们早已相识多年。他正欲开口询问,却被莫三妹的话打断了:“苗高乡小学后门那个杂物房的后面有个防空洞,里面有你们想要的人,你带人去了便自然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但是记得只带自己信任的人去,去的人越少越好,动静越小越好,找到人以后立即转移,切勿久留。”

     “明白。”江阳低下头,摒弃掉最后那点疑问,在笔记本里记下那个地点,又抬起头看着莫三妹的眼睛,试图通过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内里,“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当然有。”莫三妹坦然地与他对视,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朝他伸出了手——

     “祝我们成功,江检。”

 

     14.

     与莫三妹见面之后的第二天深夜,江阳叫上了朱伟,两个人一起出发去苗高乡小学。

     不过直至坐上了去往苗高乡小学的车,并且在高速上风驰电掣的时候,江阳依旧无法相信,他生性一向谨慎,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一个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同样无法理解的还有驾驶座上的朱伟,上车之后,他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他忍了一路,眼看着已经驶进了狭窄的村道之后,才忍无可忍地开口:“江阳啊,那个莫三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他给你灌迷汤了吗?”

     江阳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转而看向朱伟的侧脸,眼神也有些迷茫:“他跟我说的,我已经全部都告诉你了。”

     朱伟飞快地扫了一眼后视镜,他的侧脸绷得很紧,语气也很严肃:“江阳啊,从调查这桩案子开始,我一直没有质疑过你,也一直很配合你的工作,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但是你这次是不是太草率了?莫三妹就说了一通话而已,你怎么就能确定他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呢?万一他是胡一浪那边派过来的呢,万一这只是一个圈套呢?”

     “这个他跟我说过,他确实是胡一浪派来跟踪我的人。”江阳摇了摇头,思考了良久,开口时的语速放得很慢:“但如果是圈套的话,当初收到匿名短信之后,按照之前砸了办公室的玻璃和剪掉刹车这两个前车之鉴,他们一定不会轻易地放过我。更何况,我们现在本来就毫无头绪,手里头唯一的线索也断了,所以怎么算我们都不亏的。”

     朱伟沉默地点了点头,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看到势头不对别逞能,直接跑,我来殿后。”

     江阳应了声好,又转过头,眼底倒映了窗外深不见底的黑。

     刚才那番话是在安慰朱伟,同时也是在宽慰他自己。

     朱伟把车头灯关掉,趁着月光正好,悄无声息地驶进了苗高乡小学。江阳和朱伟从座位侧各拿了一支手电筒,打着微弱的手电筒光,路过操场直接往后门的杂物房跑,果然在一片杂草后发现了一个隐秘的防空洞。

     江阳与朱伟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便按照莫三妹提供的线索,在洞口敲了五下。

     没过一会,洞底下便传来了同样的回应。

     江阳皱了皱眉,心跳得飞快,脑子里出现了莫三妹在下车前叮咛过他的:“先敲五下,三短两长,地底下有回应之后,再敲一遍三短两长,丁春妹认得这个暗号的。”

     江阳在心里默念:笃笃笃,笃笃。

     朱伟一边留意着周边的环境,一边紧盯着毫无动静的洞口,又看向神色紧张的江阳。

     十分钟后,丁春妹那张怯生生的脸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收到江阳发给他的那条简单得只有“人接到了”这四个字的信息的时候,莫三妹正连夜驱车赶到了县上,他先把车停在了街口的停车场,没有直接去目的地,反而先往24小时都热闹非凡的商业街上走去,绕了几圈,然后再从其中一家药店的后门绕出去,直接进了一栋毫不起眼的筒子楼,站在703的门口,摁了几下门铃。

     三长一短的门铃响过之后,门从里面被打开,莫三妹闪身进去,门很快又被关上。

     岳军从麦秆地逃脱之后便一直躲在这个房间里,这一天一夜里,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到收到了莫三妹的短信,心里才安稳些。

     “带烟了吗?”岳军一看到莫三妹关上了门,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怎么样,他们有刁难你吗?”

     莫三妹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扔给岳军,又掏出了另外一盒烟,给自己也点上了一根,直至烟雾升起之后,他才开口回答:“我手上很干净,他们不会刁难我。”

     岳军点了点头,两个人相对无言,沉默地抽完了一支烟。

     “其实我知道,我帮胡一浪他们干了那么多缺德事,就一定会有今天这个下场。”岳军看着地面,声音压得很低,“我的下场绝不会比那些女学生好得了多少。”

     莫三妹看了一眼岳军,淡淡地嗯了一声。

     “当初你说可以帮我可以救下春妹,我就说了我欠你一个人情。”岳军看向莫三妹,语气早已没有了当年撞开侯贵平的房门时那种嚣张跋扈,他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只丧家之犬,“我岳军虽然混蛋了一辈子,但是我说过的话,就一定算数。”

     莫三妹低头又点了一根烟,直至那根烟抽了一半,才慢悠悠地回了一句:“顾好你自己就行。”

     他知道岳军现在跟他说这番话的含义。岳军帮胡一浪干活都已经快十年了,那人在该痛下杀手的时候却丝毫不考虑旧情。岳军心里比谁都清楚,就算他躲得过这次,也躲不过下一次。

     “你放心。”莫三妹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他把第二支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再开口的时候嗓音沙哑得像在粗糙的砂纸上磨砺过一样,“我把丁春妹交给了信得过的人,她是孕妇,现在认罪态度良好,再加上转做污点证人,只是个从犯,还是误杀,刑期大概率不会很长。”

     岳军也在嘴边点燃了第二支烟,点了点头:“谢了,兄弟。”

     莫三妹又看了他一眼,安安静静地等他说完话,不咸不淡地接了句:“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

     “应该是你一直想从我的嘴里套浪哥他们的资料的时候开始吧。”岳军闭上眼睛吞云吐雾,像是陷入了回忆,“其实我挺庆幸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莫老三,不然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春妹被他们杀了。”

     莫三妹沉默地点了第三支烟,没有接他的话。

     “我记得你当时问我,知不知道老黑是谁,我说我不知道,其实我对你说谎了。”岳军似是毫不在意对面有没有回应,一边把烟雾呼到空中,一边自说自话,“老黑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卡恩集团的保安经理,他的名字叫王海军。”

     莫三妹抬眼看过去,似是早已料到,在岳军的话后面还补了一句:“王伟是他的同乡,也是他派过去杀丁春妹的。”

     岳军点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王海军曾经跟我提起过,侯贵平在生前往公安局和检察院都递送过一份文件,公安局那份文件已经被截下来了,但检察院那份还不知所终,估计是落在哪个检察官的手里了。我也不知道你对这件事感不感兴趣,但这就当是我还你人情了。”

     莫三妹沉默地抽完了最后一支烟,哑声说了句谢谢,在推门之前回头说了句保重,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岳军其实早就已经是一步死棋了,现在做什么都无法挽回颓势了。

     莫三妹今晚过来见他,除了把丁春妹现况告诉他,让他安心之外,就是想亲口从他的口中证实他心中关于王海军的猜想而已。

     如今岳军还给他提供了另一份材料的信息,就算只是良心发现,也算是意外地帮了他一个大忙。平心而论,这一个多月里,岳军对他还算挺好的。但是莫三妹依然偏执地认为,那个人坏事做尽,这么轻易地死了,远远不够。

     岳军的这个下场纯粹是他自己咎由自取,如果不是他们,后面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多少人的人生都在为他们作的恶买单。

     死在胡一浪派来的人手上,就已经算便宜他了。

 

      【如果你问莫三妹他人生里最快乐的瞬间,那江阳愿意和他在一起的那天应该能排得上前三。

     其实他不确定自己前一天晚上到底在江阳家里做了什么,他只记得他仗着多喝了几杯酒,兜里揣着礼物就一个人跑到了江阳家楼下,再后面发生的事情他就全部断片了,完全想不起来了。

     但是第二天,当他睁开眼看到了江阳安静地睡在他的旁边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绝症也好,自杀也罢。

     至少这一刻,江阳在他触手可及的眼前。

     莫三妹盯着江阳看,呼吸也不自觉地放得更轻,生怕吵醒了江阳,这场梦就要醒了。

     可是才过了10分钟,江阳就睁开了眼睛,并且正好与盯着他看的莫三妹的目光对上了。

     莫三妹本能地闭上眼睛,直至听到落在耳畔的轻笑声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动作根本就是在欲盖弥彰。

     江阳刚睡醒的声音还带着些鼻音:“三哥,你醒了吗?”

     莫三妹这才睁开眼睛,低低地应了声嗯,眼睛都不敢看向江阳。

     许是趴着睡了一晚上,脖子也酸疼得很,江阳站起身的时候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无意识地带着些气声的呻吟落在了莫三妹的耳朵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不光有意,莫三妹甚至还像个没谈过恋爱的愣头青那样,很可耻地起了反应。

     不过他那刚起了一点苗头的反应很快就被江阳接下来的话扼杀在了摇篮里:“三哥啊,你收拾一下,我们一块去吃饭吧,我约了老朱和老陈他们一块吃饭。”

     莫三妹做贼心虚,回应的声音也特别大:“哦!好!”

     莫三妹原以为,江阳说的吃饭,不过只是普通的一顿火锅局而已。

     但是江阳从进门开始就主动地牵住他的手,带着他站在了他所有的朋友面前,并且在莫三妹吃惊地看向他的时候,回了他一个温柔而坚定的眼神。

     莫三妹瞬间就觉得眼眶胀得酸痛,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丢脸地在所有人的面前泪流满面了。

     莫三妹真的很感激自己的厚脸皮,不然,他怎么配跟江阳站在一起啊。】

 

      15.

     从检察院出来之后,江阳连着拐了几个弯,把跟在后面的车甩掉,然后走了大路,把车大咧咧地停在了火锅店门口。他拎起公文包,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了台阶,不到两分钟便到了楼上,他站在门口扫视了一圈,寻了张边角的桌子,坐在桌子前轻车熟路地写单子。

     他的单子才写到一半呢,莫三妹就到了。

     莫三妹在江阳正对面的座位坐下,皱着眉环视了一周,胸口还在上下起伏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单子,他伸手接过单子,却没有拿过那人手里的笔,他看向江阳,眼底的红血丝很明显:“想不到啊,江检车技挺好,三两下就把我甩掉了。不过我记得我只说过会配合江检的工作,吃饭也算是我们的工作内容吗?”

     江阳愣了愣,眼睛弯了弯,嗓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特别突出:“你上次帮着我们拿到了照片,这可是重要线索,这不是马上要到中秋了,我今晚约了老陈老朱他们一块吃饭,就想着把你也叫上,吃火锅嘛,人多热闹些。”

     莫三妹垂在身侧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嘴角向上扯了一下,语气刻意显得有些疏离:“那江检可太抬举我了,莫老三不过是个村野莽汉,哪配得上跟你们吃饭。”

     他这句话半真半假,一是他不想与江阳有过多的纠缠,江阳应该和活在阳光里的漂亮女孩白头到老,而不是跟他在一起烂在泥里。二是他现在随时随地都处在危险当中,江阳不能被他拉下水。

     江阳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这是什么话,吃个饭而已,扯上什么配不配的。”

     莫三妹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他拿过笔,在刚才的单子背后刷刷地写了几笔,用茶杯把纸压住,然后站起身:“饭就无福消受了,既然江检是和朋友聚餐,那我也回去交差了。”

     “哎你……”江阳急急地站起身,却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就走了。

     江阳坐在凳子上,看着那人匆匆离开的背影,一口气差点被他气得上不来。他拿起桌子上的纸,刚看清了个大概,抬头便看到吴爱可和朱伟一起朝他走过来。江阳很镇定地打了招呼,在他们走近的前一刻,不着痕迹地把纸塞到了西裤的口袋里。

     他把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尽,伸手揽住吴爱可的肩膀,冲朱伟点了点头:“老朱。”

     那顿饭吃得并不愉快,江阳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50度的白酒就跟喝白开水似的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嘴里倒。饭还没吃到一半,他已经醉醺醺地趴在了桌子上,而吴爱可则一脸担忧地坐在他旁边,用热毛巾擦着他的脸。

     见此状,朱伟和陈明章对视了一眼,朱伟先开了口:“爱可啊,别太担心,江阳就是喝得急了点,这酒的后劲大,等会我送他回家就行,你先吃饭,吃完了让老陈送一送你。”

     陈明章把涮好的毛肚夹到吴爱可的碗里,附和着说道:“就是啊,没事儿的,咱仨喝酒的时候经常都这样,快吃饭,等会都凉了。对了老朱啊,带小江到洗手间洗把脸,这样他能好受点。”

     朱伟“诶”了一声,拉起江阳的胳膊,扶着他踉踉跄跄地往洗手间走。等到了洗手间,他低声在江阳的耳边说了句:“行了,现在没人了。”

     刚刚还醉得走不了直路的江阳睁开了眼睛,眼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喝大了的样子,他看向门口,确认没有人跟上来之后,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早就已经皱巴巴的点单纸,递给朱伟:“这是莫老三刚刚给我的。”

     “莫老三?他刚刚来过吗?我怎么没看到他。”朱伟接过江阳手里的纸,嘴里还在嘟嘟囔囔的,“他过来干嘛?”

     待朱伟看清纸上写的内容之后,脸上的神色很明显地变了,他看向江阳因为喝了酒而显得红红的眼眶,语气陡然转了180度:“他说的是真的吗?”

     江阳打开水龙头,用手接了几捧水,用力地泼在脸上,他看向镜子里的朱伟,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吴检和丁检可都是县里的检察长,不能随随便便就被人扣上一顶包庇罪的帽子。”朱伟皱起了眉,他低下头沉思了一会,与江阳在镜子里对视,“更何况,他们一个是你的恩师,另一个……另一个还是你未来的……”

     江阳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水珠,额前散下来的碎发滴滴答答地滴着水,他摇了摇头,语气很平静:“所以我们得从长计议,不能轻举妄动。”

     “不是,江阳你脑子没问题吧。”朱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这么相信一个小流氓的话?他就他妈写了一句模棱两可的屁话,你居然真的怀疑丁检和吴检?”

     江阳转过身,看向朱伟,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一向平静的脸多了几分愠怒:“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我比谁都更希望莫老三说的是假的。但扪心自问,丁春妹、照相馆、李雪,这些事情,哪一条线索不都是他提供给我们的,又有哪条出过错了?”

     朱伟愣在了原地。

     “放心吧,老朱。”江阳扯了几张纸巾,胡乱地把脸上的水滴都擦掉,低低地说了一句,“他们没做过的事,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往他们身上泼脏水。”

     江阳说完话,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步履不稳地往桌子那边走过去。

 

     岳军死的那天,莫三妹就在现场。

     那天王海军找到莫三妹,让他今天不用跟踪江阳了,先载他去一个地方,但他又不肯说要去的是哪里,只是在每个需要拐弯的路口让他转弯。

     但是莫三妹还是觉得这条路越走越熟悉。

     等到他终于反应过来这条路的终点住着谁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给那个人发信息,通知他逃跑了。

     他眼看着王海军上楼,只过了几分钟,就看到一个轻飘飘的人影从顶楼划出一道向下的弧线,几秒过后,地上便绽开了一朵血肉模糊的花。

     其实莫三妹的视力不算好,不过那件黄色的花衬衫他熟悉得很,那是他陪着岳军去县里的服装店买的,80块两件,岳军自己拿了一件,还硬塞给他一件。

     很难形容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扔下楼是一种什么心情。

     车窗明明关得好好的,但莫三妹却感觉他仿佛闻到了空气里飘过来的血腥味,混着浓烈的汽油味,一阵一阵地往他的鼻腔里钻。他觉得胃里在翻江倒海,在吐出来的前一刻眼疾手快地从驾驶座后面抽出了一瓶矿泉水,单手打开车门,跑到电线杆旁边,终于没忍住,哗啦啦地吐了一地。

     莫三妹觉得他的胃像是被一只大手用力地拧成了麻花,疼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他拧开矿泉水便一股脑地往嘴里灌,灌了满满一大口再吐掉,如此反复了几次,直至一瓶水见了底,他才感觉到口腔里的腥臭味完全散去。莫三妹扶着电线杆勉强地直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不行,得加急了,没时间了。

 

     江阳与吴爱可已经拍了快两年的拖了,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拜访家长,但是男孩子不主动提,所以女孩子也薄脸皮不好意思提。

     那天,当江阳主动提出要去家里拜访吴检的时候,吴爱可很开心,还陪着他一块去买了昂贵的空运过来的岭南荔枝,下班之后便挽着那人的手,步伐轻快地踏上了回家路。

     她不知道的是,江阳带的不只是水果,他的兜里还揣着一部录音机,里面翻录了他与朱伟今天审丁春妹的口供。

     晚饭过后,江阳带着录音机,敲响了检察长的书房门。

     吴检察长有个习惯,晚饭过后会在书房看半个小时的书,然后再到附近的公园里散半个小时的步。家里人也都清楚家里男主人的作息,在他看书的时间里都不会去打扰他,所以当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来的时候,吴检察长甚至有些诧异:“谁?”

     江阳的声音隔着门闷闷地传过来:“是我,吴检,晚辈有些问题想不通,所以想找吴检指点一下,不知道您现在方便吗?”

     检察长皱了皱眉:“进来吧。”

     江阳拉开了房门,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抱歉吴检,打扰了。”

     “没事,先坐吧。”检察长拿着手里的书,指了下对面的位置,“有什么问题这么急吗?”

     江阳转身关上门,走到座位前,却没急着坐下,反而先从口袋里掏出来录音机,放到了书桌上,按下了播放键:“不急,您先听听看这段录音。”

     检察长的脸色在录音播放的期间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直至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录音机按钮自动弹起来,他才回过神,眼睛看着地面:“这段录音,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录音里的人叫丁春妹,也就是当年报案说被侯贵平强奸的那名受害者。”江阳沉声道,他的语调很稳,每一个字的尾音都落在了实处,“但是她也承认,当年是有人给了她一万块钱,让她去勾引侯贵平,诬陷他强奸,让他蹲两年大牢,好好长长记性。”

     检察长合起了手里的书,听到“侯贵平”那三个字才看了一眼江阳,拿着书的手指有些颤抖,但他没有说一句话。

     “侯贵平根本没有强奸她,因为他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压根就没有这个能力。”江阳看着眼前低着头的检察长,思绪清明了几分,“而侯贵平之所以会被打击报复,甚至丢了性命,是因为他拍到了某些人的犯罪证据。他当年把手头上所有的材料都整理起来,分别寄给了检察院和公安局。可是寄到公安局的那份很快就被人拦下来了,也就是那份文件,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

     检察长把书放到桌面上,手在桌面上攥成了拳头,依旧不发一言。

     “而寄到检察院的那份呢——”江阳弯腰,双手撑在书桌上,拉近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他的语气平静得接近残忍,说到最后一句话,才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起伏,“那份材料辗转落在了当年的副检察长的手里,他当年无权无势,便想着等官位再高些,权力再大些,就可以亲手翻案。可没想到的是,官位越高啊,顾忌也就越多,真相反而变得无关紧要了。”

     “江阳啊。”检察长松开了手里的拳头,靠在椅子上,像是瞬间苍老了好几岁,“你要知道,很多人并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和毅力。”

     江阳站直了身子,皱着眉把录音机拿到手里:“我们是执法者,如果政法机关里的每一个人都视真相为无物,每一个法治工作者都在真相面前退缩的话,这个社会只会永远处在难明的长夜里。”

     检察长叹了口气,又缓慢地站起身,走到书柜上的保险箱前,打开保险箱,从里面拿了一份薄薄的材料,转过身递给江阳:“你拿去吧。”

     江阳双手接过材料,明明只是几页纸,他却觉得重如千斤。

     侯贵平就是因为这份薄薄的材料,再也没能从那个长夜里逃出来。

     江阳把材料和录音机都放进包里,转过身要离开的时候,才看到书房门口站着一个人。

     吴爱可眼眶红透地看着江阳,又看向江阳身后的,她最敬爱的父亲。

     江阳路过她身边,低低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16.

     江阳整理了手头上的全部材料,透过了吴检察长的手,直接递送到了最高检。这份材料里包括了莫三妹出手从金山照相馆的老板手里买回来的一张照片、一份被性侵女学生的名单、一份当年性侵案的受害女学生和已经转作污点证人的丁春妹的口供。

     人证物证俱在,迟到的抓捕行动终于成行了。

     批捕令下来的那天,朱伟带着江阳一起去到卡恩集团,把还在优哉游哉地喝着茶的孙传福和胡一浪铐了回来。

     江阳本以为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他一定是如释重负的,但是他的心头大石却完全没有落下的迹象,胸口还是沉甸甸的,完全透不过气——

     孙传福那伙人被一网打尽,但是莫三妹却好像人间蒸发了。

     江阳打开手机的收件箱,莫三妹发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已经在一个星期以前了,信息的内容是:岳军被害,卡恩集团保安经理王海军有重大作案嫌疑。

     在这条信息之后,那人就消失得彻彻底底,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电话也打不通,永远都处在关机的状态。

     朱伟让通信组帮忙查过那个手机号,不出意料地,那张电话卡只是一张临时电话卡,还有三个月就报废了。

     他也曾经和朱伟聊过这件事情,朱伟认为莫三妹只是像之前潜逃回苗高乡那样,在胡一浪对他动手之前,就已经先逃到了别的地方。但是那天与刑警队一同进行联合审讯,他才发现事情根本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胡一浪被拷在凳子上,隔着铁窗与朱伟对视,目光里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嚣张跋扈,反而平静得很,在铁证如山面前对所有的事实供认不讳。

     检察院事情很多,所以耽搁了不少时间,当江阳进门的时候,审讯已经基本接近尾声了。

     “莫老三那小子可真行。”胡一浪嗤笑道,“居然能在老子的眼皮底下把一个大活人藏起来,只让他跟踪个小检察官,是我看走眼了。”

     江阳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开口:“你说什么?”

     胡一浪的目光移向江阳,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一会,嘴角忽然咧开了:“原来那小子费尽心思要保的,居然是你啊,不过话说回来,江检啊,你可比照片上好看多了,怪不得那小子,宁愿被打断手指头,都不舍得松开你们俩的照片。”

     江阳的心里蓦地一沉,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主地颤抖起来:“说!你把他怎么样了!”

     朱伟在旁边厉声道:“胡一浪!你现在身上可背着几条罪呢!坦白从宽,我们或许还能给你争取宽大处理!”

     胡一浪脸上的笑意逐渐扩大,黑色的瞳仁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恶毒阴险至极:“你是问一周前还是现在?一周前还算是个完整的人,现在?恐怕已经成了大西洋上的一条浮尸了。”

     朱伟看向江阳绷紧的侧脸,眉头皱得更紧了。

     为了查侯贵平案,江阳曾经深入调查过卡恩集团,他们涉猎的业务范围很广,除了有造纸厂、酒店、房地产、货运公司之外,卡恩集团旗下还有一家船务公司,负责承接跨国海运的业务。

     要是莫三妹被装进集装箱里,那就麻烦了。

     成千上百个集装箱,每一个都一模一样,人在里面已经快一个星期了,甚至还受着伤。

     江阳的心瞬间沉到了地底下。

 

     搜救行动在当天晚上便及时展开,当搜救队带着搜救犬,来到了船务公司的集装箱堆放区,面对着几百个一模一样的集装箱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快地从心底里慌了出来。

     如果胡一浪交代的情况都是真的话,那莫三妹被关进集装箱里已经六天了,现在天气闷热,他身上还带着一身的伤,伤口感染就足以要了他的命了。不过好消息是,因为货物的清关环节出现了问题,所有的出口货物都还停靠在港口,并没有来得及出关。

     搜救行动便是先从这些停靠在港口的货物为起点展开。

     江阳站在黑暗里,看着搜救犬与搜救员忙碌的身影,内心除了担忧,还藏了一堆的问号。

     胡一浪说的合照是谁和谁的合照?莫三妹为什么要费劲心思保住他?他们之间明明连一顿饭都没一起吃过,明明他们的每一次见面莫三妹都对他抱有莫名的敌意,这一切根本和胡一浪口中说的那种宁愿被打断手指头也要保护他的亲密关系毫无相关。

     江阳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除非他拼死都要护着的照片里的那个江阳,不是他。

     或者说,不是现在的他。

     搜救行动进行了一个小时之后,负责港口那堆集装箱的搜救犬不断地狂吠出声!

     江阳循着声音飞快地跑过去,眼睛看不清前路,耳边也只能听得到呼呼的风声,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莫三妹不能死!他必须活着!

     尽管江阳也想不明白,什么时候开始,莫三妹对自己竟然重要到这种地步。

     他当时只是觉得,莫三妹不能带着所有的真相一言不发地独自离开。

     江阳冲到集装箱前面,盯着消防员熟练地用消防钳把门锁夹断,再一脚把门踢开,透过几支强光手电筒的光,江阳才终于看清了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他脚下的动作止住了,踌躇着不敢再向前一步。

     直到听到那句“他还有脉搏!快!快送上救护车!”,他才感觉胸口闷闷的感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胸口的那块大石头,叫做关心则乱。

 

     莫三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不过这个梦不是好梦。他感觉自己在一个很闷热的四方盒里,闷热的气温像是要融掉他的血肉,不断蒸腾起的热气夺走了他的全部意识,甚至让他忘了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就像什么呢,莫三妹迷迷糊糊地晕过去之前还在想。

     喔对了,应该跟当时江阳躺过的行李箱一样吧,那江阳会很疼吗。

     这样也好,他终于能看到江阳了。

     他亦步亦趋地追着前面的身影,每次都感觉快要拉住那个人的手了,却又在下一秒离得很远,莫三妹觉得自己跑了好久跑得好累,终于在快要抓住那个人的手的时候——

     江阳的声音却从他的身后传过来。

     莫三妹回过头看,只有一片的白茫茫,看不清前路,也望不见归处。

     整个环境里,只剩下了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江阳的声音:三哥,三哥。

     莫三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

     跑着跑着,再睁开眼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里。

     莫三妹不自主地动了动被压麻了的手臂,不小心把那个枕着他的手睡觉的人吵醒了。

     他梦里的声音穿过了层层屏障,在他眼前化了人形。

     江阳张开双臂,抱住了眼前的人。

 

     17.

     江阳从检察院下班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大暴雨,他拿着公文包苦恼地看着雨幕,又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

     这场大雨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下的,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江阳咬了咬牙,正要冲进雨幕里,手臂却被人从身后拉住了。

     他回过头,对上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不过桃花眼的主人却不像是他的外貌那般温柔,他的嘴里正叼着一根烟,说话时的声音也瓮声瓮气的:“干嘛?下那么大雨淋着回去,你傻子啊。”

     江阳有点奇怪:“不是,你不是搁家里吗?怎么来了?”

     莫三妹拿下嘴边的烟,往雨幕里长长地呼出去一口烟,才看向江阳的眼睛回答:“我来给你送伞啊。”

     江阳看了一眼他空空如也的手,不怒反笑:“那请问你的伞呢,莫先生?”

     “哦,我借给你们办公室那个小妹妹了。”莫三妹伸手揽住江阳的肩膀,两人并肩站在雨前,一起看着雨幕。

     如果是在初中时代,或许江阳还会觉得与爱人并肩看雨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但是现在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他只会觉得他俩这样就是两个纯傻子。

     江阳看着莫三妹的侧脸,低声喃喃道:“那我请问你一下,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莫三妹闭上眼睛,一呼一吸间,湿润的水汽便温柔地填满了他的整个鼻腔,他笑着回答——

     “我已经到家了啊。”

 

     爱人在哪,家就在那里。

     家在哪,晴天就在那里。

     有爱的地方,黑夜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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