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安

朱白二位先生的观众朋友 / 纪念日玩家

【巍澜衍生】【鬼面×裴文德】 桃花笑(上)

全文3W2,HE

边看直播边赶完了最后两章,写得匆忙,希望结局是好的吧。

演员的确是一个浪漫又美好的职业啊,光与影的故事动人又危险。

已经五年啦,我坚信沈巍和赵云澜真的借着你们的躯壳来过这世上一遭。

新的一岁开始,新的一年也一起努力,一起做银亮色的梦吧。

36岁生日快乐,朱一龙先生。

希望你也能做自己想做的,身体健康,万事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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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长安三月,烟花和爆竹声还没有完全走远,细雨就上赶着来凑热闹了。

裴文德今日正处于休沐期,旁人过年都是团圆过节的时候,但是缉妖司却是个例外:正值岁末年关,三界都处在动乱时期,所以他们必须日夜轮流地守在宫墙外,以防任何心术不正之人有可乘之机。过了元宵节,确认周遭一切安稳,他们才能得来七日的休沐期。

原本裴文德心想着可以趁着好好休息一阵子的。只是偏偏裴首相今日出门上朝之前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前不久从一位知晓他痴爱收藏字画的江湖老先生手中得到的草圣张旭的真迹还未曾装裱起来,于是便让刚好休沐在家的儿子出门一趟,寻个信得过的字画行装裱起来。

出门前裴文德看了一眼厚重的云层,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回头拿上一把伞。一个人带着一卷字画,也没带随从,轻身出了门。

后来的裴文德想起来这日,都会在思考,若是那日他没有抱着侥幸,而是折返回去拿了那把伞,是不是后面的事情就会变得没那么曲折难熬了。

只是他明明知道,遇到那个人,或许是他今生都躲不过去的一个劫。

 

刚开年不久,大多小吃铺都尚未开门营业,字画行就更少了。

裴文德怀里抱着那副用锦盒装着的真迹,在集市周边转悠了好一会,才总算找到一家开在角落里的不起眼的小字画行。大抵也是今日才准备开门,里面只有一位小伙计正在打扫。

仔细询问好了装裱需要的时间与裴文德便坐在店内,一边看着桌子上陈列的字画,一边等。

店内的伙计看起来便是善谈的性子,盯着裴文德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又兴致勃勃地开口:“公子面善得很,不知是京中哪位贵人呢。”

裴文德笑着答道:“贵人说不上,就是普通人家。”

字画行做的就是达官贵人,大户人家的生意,小伙计自然是见过不少这种富家子弟的,眼前这位公子,相貌不凡,身上的素色长衫虽然简单,但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料子,剪裁得当,自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是这位公子看起来并没有平时那些贵家公子的张扬跋扈之气,反而处处透着一种温润端方的文人气息,话语间虽没有半点不耐烦之意,却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

小伙计平日接待过的客人无数,也是个有眼力见的,既然人家不愿意多谈,他也就噤了声,安安静静地做好手头上的工作。

大雨来得毫无预料。

裴文德站在门前,看着门外大得几乎已经看不清前路的雨幕,心里暗自后悔今日出门前不该抱着一丝侥幸,这场雨看起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陶笑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

只是他的情况看起来有些糟糕: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原本梳得整齐的发髻也被打散,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脸颊处,更衬得他肤白胜雪,他低头站在门外,轻轻地抖落着白色衣衫上的水滴,却只是站在门外的屋檐下,迟迟没有进门。

应该是担心自己的一身雨水会弄湿人家的字画吧。

裴文德的心里忽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白衫青年多了些好感。

自己多狼狈也好,却还在顾虑着不给别人添麻烦。

店内的伙计也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于是便好心地说道:“公子啊,外面雨势渐大,暂无停歇之势,若不嫌弃,您先请进来小店里避过这阵雨吧,我给您拿点干毛巾擦干身子,喝杯热茶,免得到时候着凉了。”

白衣男子回过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猝不及防地撞进了裴文德的眼里。

两人都愣在了原地。

只见那名男子面带抱歉地笑了笑,又跟伙计道了声谢,小心地在门外拍了拍已经湿透的外衫,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双手接过干净的白色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水珠以后又把毛巾仔仔细细地垫在木椅上,然后才坐下。

裴文德回过神来。

十余年来在缉妖司里练就出来的直觉告诉他,现在这种情形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裴文德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捧起桌子上的热茶,喝了一口之后又放到桌子上,目光停留在那位正把晾干的纸张放到框架里的小伙计身上,像是刻意忽略身边多了一个人那样。身旁的那名年轻男子也不说话,只是在小口小口地啜着茶,不时还能听到他轻轻的呼气的声音。

大抵是因为茶还很烫吧,裴文德心里想。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他吓了一跳。

他独来独往惯了,从小到大,还从未曾试过把其他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

不说别的,他从小就是自己一个人摸索着长大的。裴首相心系天下苍生,担忧之事均为国家大事,自然是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与精力分给自己那个小家的。在裴文德的印象里,这位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的父亲向来都是不知疲倦,无所不能的,自然用不着他去关心。

他八岁便喝下妖血进了缉妖司,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的妖精怪物。一开始加入缉妖司时倒是没吃什么苦,缉妖司的老前辈们都顾及着裴首相的面子,叮嘱他只管专心地跟新请过来的师傅练好手脚上的功夫就行,过于凶险的外务他无需出勤,自然也就避开了许多不必的人情世故。

后来重新回到缉妖司,手下们也都忌惮着他首领的身份,不敢与他过于亲近,他的身边依旧空无一人。

更何况还跟阿照有过约定。

那人不过只是一个素昧平生的过客,没有必要太在意。

不必对他过分关注。

想到这里,裴文德站起身,走到正忙着擦摆在木头架子上的花瓶的小伙计跟前,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劳驾问一下,我的字画装裱好了吗?”

小伙计回过头,把手里的抹布往桌子上一扔,又跑到另外一边看,边跑还边回头不好意思地说:“今日刚开门,要忙的活太多了,都赶不上来,公子久等了。”

“无妨。”裴文德笑了笑,“是在下心急了些。”

“嗯,差不多了。”小伙计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看了一眼门外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雨,又问,“这雨下得真大,公子若没带雨具的话不妨多等一会,等雨势小些再出门吧。”

裴文德几乎是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暗自衡量了一下:要是只有他自己的话,冒着雨回去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换一身衣服而已,他平时的身体好得很,淋一场雨算不得什么。但是那幅字画可是父亲近段时间来的挚爱之物,这东西可就娇贵得很,可不能淋雨。

留下来吧,这店里的气氛又古怪得很。

就在这时,那位白衣男子忽然开口,声音不急不缓的:“先生既是有急事需要离开,何不先把字画寄存于此处,日后再来取回。”

裴文德转过身,对上那双弯弯的桃花眼,目光上下逡巡,试图通过那双眼睛,探寻底下到底都是些什么。

是绚丽烂漫的桃花,还是危险的曼陀罗。

白衣男子的目光也没有丝毫闪躲,坦荡荡地跟眼前的人目光相接。

片刻过后,裴文德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依旧是礼貌而疏离的语气,没有丝毫被打断了思绪的不满:“公子的提议甚好,只是家父实在珍爱这幅字画,今日若是见不到我亲手带回去,怕是要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在下还是多等片刻,雨停了再回去好了。”

“如此便好,在下见草圣的真迹难得,一时无礼,望公子恕罪。”白衣男子依旧是笑着,然后朝裴文德伸出手,“鄙人陶笑,未知公子贵姓?”

裴文德伸手回握:“免贵姓裴,裴文德。”

陶笑的手很凉。

衬得那双眉间那朵桃花都冰冷了起来。

他跟裴文德之前认识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2.

裴攸同的生辰在四月初五,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往年都是忙于国事,自裴文德有记忆以来,父亲的生辰几乎都是不在家中过的。

难得今年风调雨顺,匈奴也安分守己,裴攸同便留守京师。所以当他告诉裴文德,今年生辰就在家中过的时候,哪怕面对穷凶极恶的虎妖时都冷静至极的,几乎按捺不住地就要从椅子上跳起来,说话时声音也有些激动的颤抖。

“那咱们让姆妈好生准备一下,我记得她跟我说过,父亲最喜欢吃她做的那道青丝面,还有,父亲有要邀请过来的客人吗,我可以让人准备一下……”

“文德。”裴攸同温柔地打断了裴文德的话,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宠溺,“今年的生辰,我们父子俩一起过便好,不需要什么外人。”

裴文德低下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眶,才抬起头,笑着回答:“好,就我们俩。”

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我再问一下阿照,看他愿不愿意过来。”

裴攸同皱了皱眉,没有像往常那样去纠正那个显得不甚尊敬的称呼,只应了声好。

 

虽然早已贵为天子,朱厚照到底还只是个未满十八的孩童,还是那般爱玩的天性。适逢得知裴首相今年的寿辰就在府里过,早早便盘算着出宫的日子,好不容易等到了初五那日,下了早朝以后便像是一刻也等不得似的要摆驾出宫。

哪知却刚好被进宫的户部尚书拦住了,说是要禀告春分祭祀的具体事宜。

春分将至,祭祀这般的大事,自是马虎不得,朱厚照只能乖乖地坐回龙椅上,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可实际上啊,少年人的心儿早就飘出了宫墙之外,恨不得扎根在首相府里死赖着不走。

正午过后,宫里来了一位公公,从偏门进了首相府,悄悄地给裴文德带来了一张小小的纸条,纸条上用小楷整整齐齐地写着:等我开席,不准偷吃。

裴文德失笑。

都已经是一国之君了,怎么还这般的孩子气。

不过既然朱厚照要晚些才能到,裴文德也正好到到集市里买点枣泥糕。其实裴攸同不喜甜,他偏爱那家的糕点只因为那是裴夫人生前每日都要吃的。裴文德仔细地穿戴好身上的衣物,又围上披风,跟家里的下人叮嘱了一句,然后才出门。

 

裴文德自幼习武,干的又一直都是不见血气不罢休的活,心里念得最多的便是那句“出弓没有回头箭”。

当年师傅在给他上课之前,先让他把这句话临摹了千遍,就是希望他记住,他们是缉妖司的人,手里的刀都是靠着冲天的血气来养着,才不会长铜锈。所以要么不出鞘,既然出鞘了就没有回头的道理,不管杀的是人还是妖,都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正因为如此,他们在每次出刀之前都会思虑再三,慎之又慎,既是人命关天的事,决不可滥杀无辜。

裴文德一直把这句话刻在心里——

他手里的刀尽管血气冲天,亡的却都是该死之人。

但是裴文德从没有想到过,原来这句话并不只是用在斩妖除魔之中,在平日里,这句话也同样适用。

他既是自己走出了家门口,也是自己放弃了灯火通明的大路,选择了那条偏僻的小道,那么,所有应该承担的后果,也必须得他一个人自己担着。

 

裴文德把前日那位在字画店有过一面之缘的书生护在身后,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小刀,滴着血的刀尖正对着面前那个杀气重重的“人”。

或者更准确些来说,他们眼前的应该不是人,那“人”身上有着极重的妖气,身后隐隐约约还能看得到灰色的尾巴。

不光是妖,还是只狼妖。

狼妖生性凶残,且阴险狡猾,但嗅觉敏锐,智商极高,行动灵活迅速,行踪诡秘,但通常修为极高,降服难度极大。缉妖司设立二十余年,降服的狼妖也不过寥寥几只而已。

没想到,今日居然会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街上,甚至还干出伤人的举动。

裴文德的脸上还沾着刚刚划破手掌溅出来的星星点点的血迹,那副前日看来还是温润如玉的脸顷刻变得嗜血暴戾,晃眼间居然带了几分那位在阴间专负责夺人阳寿那个家伙的阴鸷。他的侧脸绷得很紧,下颌角锋利的曲线仿佛能划破风声。

裴文德在跟狼妖对峙时还不忘回头问了一句缩在他身后的陶笑:“陶公子,没什么大碍吧?”

陶笑整个人似乎都吓蒙了,手指紧紧地攥住裴文德的衣袖,脸上苍白一片,说话也颠三倒四的,“我,我无妨,我应不应该,那个人,不对,他不是人,我也不知为何,这些东西怎么就跟在我后面了…”

“别怕,有我在。”裴文德轻轻地拍了几下那因为用力过度显得发白的手,声音低得只剩下气声,“陶公子,我会牵制住妖族,你看准时机就往南边跑,约摸跑过五里路,就会看到路边有一家老旧的宅子。那家老宅子早已荒废多年,但上一任主人修缮宅子时于地底下修建了地下室,你先到那处避一会,如果裴某能顺利逃脱,我们再在那处回合。”

陶笑闻言,脸上的神色似是怔住了,下意识地问道:“那裴公子呢?”

“陶公子不必担心,余平日里都是与妖族打交道的。”裴文德甚至回头笑了笑,笑意很浅,并没有到眼睛里,却特别好看,“更何况我手里有刀,它们伤不了我。”

说实话,这才是他们俩之间的第二次见面,换作是别人的话,可不一定愿意捡这只烫手山芋。

陶笑看着那人脸上的笑意有些出神,但还没来得及开口,余光却更快一步地瞥到了那只凌空的灰色爪子:“小心!”

裴文德反应极快地转过身,直接把小刀的刀尖迎上去,锋利的刀尖刚好划过那只妖族的手心,哗啦一下喷出来腥臭的黑色的黏腻液体。

那些腥臭的液体并没有落到陶笑身上,因为裴文德在液体落下来的前一刻,把他整个人都好好地护在了宽大的披风底下。

裴文德只顾着对付眼前的妖族,没留意到怀里的人眼眸里的暗光一闪,脸上露出了一丝嗜血的凶残。

而原本凶恶的妖族突然停在了原地,像是踌躇着应不应该往前走。

裴文德站在原地,看似面不改色地跟与面前那只比他高了半个身子的妖族对峙,心里却有了别的打算。

换作往日,裴文德定是要把这只狼妖赶尽杀绝的。

尤其是像这种已经失去理智,试图攻击凡人的妖族,留着它的命,日后只会造成更大的隐患。

但今日是父亲的诞辰,见血光本就是一件很不吉利的事情。

加之他身边亦没有那把开锋就要见血的刀,小刀虽然趁手,却无法一招毙命。

裴文德把那个害怕得还在发抖的人往自己身后带了带,又轻轻地拍了拍那个人的手以示安慰。

可是那只狼妖竟然后退了两步,就在他的眼前,消失在夜幕里。

妖族生性狡诈,因为担心它们使诈,裴文德便一直守在原地,维持着随时都能扑起来割断那两只畜生的喉咙的姿势,一直过了好一会才彻底放下心来。

裴文德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查看了好几遍,才把小刀收回怀里,收拢起脸上的戾气,眉目之间又成了那日那位世家公子,嗓音也变回了陶笑熟悉的腔调:“陶公子还好吗,方才没有受伤吧?”

他的脸上还沾着几滴没有擦干净的血。

明明是一张儒雅公子的脸,脸上却沾着猩红的血滴,红白的反差极大,但出现在他的脸上却毫无违和,反而更好看了。

如果不是裴文德的披风上还沾着散发着阵阵腥臭的黑色印迹,陶笑都不敢相信现在这个朝着自己微笑的世家公子,刚刚只拿着一把小刀,迅速果断地就把自己的掌心划破一个口子,然后英勇无畏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挡下了所有的危险。

陶笑不自觉地抬起手,放到了胸口处。胸口那颗东西有着奇怪的异动,一蹦一蹦地,直跳得他的四肢都暖和了起来。

陶笑摇了摇头,慢慢地走近正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口的裴文德,声音里带着仿佛能蛊惑人心的气声,“裴公子手上的伤口,很疼吧?”

裴文德笑着答道:“我都疼习惯了,像我们缉妖司里的人,谁身上没有几道这样的伤疤呢,我就是……”

习惯了也不觉得什么了。

后面几个字他没能完整地说出来。

因为陶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两人鼻尖相对,陶笑呼出来的热气全都扑在了他的脸上。

那双漂亮的眼睛正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裴文德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屏住了,他没有开口说话,动也不敢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只要他一开口说话,便会碰上陶笑的嘴唇。

陶笑把声音放得很轻:“裴首领平日里也这么乐于助人么?只见过一面的人,就不惜以命相护,还是单单只为了陶笑才如此这般的?”

裴文德没有回答,只狼狈地移开了目光。

直到陶笑在他的嘴唇极轻极轻地落下了一个亲吻,又慢慢地拉开距离,嘴角轻巧地勾起来:“大人对我这么好,鄙人不知道要做到何种地步才能报恩呢?”

陶笑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是一个凡人。

一双桃花眼眉目含情,脸上的神色又单纯天真得似是不谙世事的孩童。

我知道裴大人是个正人君子,却也在不经意间得知了大人难以启齿的小秘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大人介意小生以身相许吗。

 

裴文德已经记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从狭窄的后巷一路纠缠着躺到温香软玉的床铺上的了。

他只记得那个人眉间艳丽的桃花,记得那双亮得发烫的眼睛,即使是在两人都意乱情迷之际,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着甜腻腻的蜜,腰间的手却仿佛要把他捏碎。而那人裹挟着湿润水汽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着,放心,我不会弄疼你的,别怕。

他也记得那个人在他快要到了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凑在耳边轻声说,裴大人啊,你不可以自己先快乐啊,等我好不好,文德。

文德,文德。

裴文德想不通,明明他只是路见不平,救了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的。

这才是他们之间见过的第二面啊。

 

3.

从来没有光照进来的地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一种像是要腐败的霉味,阴冷潮湿得连老鼠这般的秽物都无法在此地活下去。

石制的座椅上正倚着个一头银发的青年,低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站在对面的熊妖精皱着眉说,“很累吧?其实你没有必要做到那个地步的,只需使点小手段——就是你往常经常用的那个小法术,念几句咒语,就能让那个凡人沉睡过去。”

银发青年抬起头,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眉心那点桃花衬得整个人白得仿佛在发光,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比忘川的水还冰冷:“我有我自己做事的手法,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责我了?”

熊妖精低下头,低低地应了声是,主人。

“况且,你那日差点伤到人。你来投靠我的时候,我就与你说过,我们与它们不一样,你既是跟了我,就不能动杀心。”银发青年揉着太阳穴,语调也冷冰冰的,“牢房的钥匙已经换回去给他了吧。”

“是,主人,下不为例。”熊妖精毕恭毕敬地回答,“今早,我已经把偷出来的钥匙原封不动地还到那位裴大人身上了。”

“他没有察觉?”

“没有。”

“你去准备一下,明天行动。”

“是,主人。”

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银发青年才放心地把整个人都靠在石凳上,细瘦白皙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一个清晰新鲜的牙印。

他盯着看了很久,似乎是着了魔那样伸手去轻轻地摸了一下,生怕用的力气大了,会加快那个印记的消失。

狼妖说的话不无道理,他大可不必做到最后一步的。裴文德都倒在床铺上了,念几句咒语,他愿意让那个人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完全没有必要做到那种地步。

这件事情太反常了。

他与他明明只见过两次面,那个人就能以命相护。

明明脸上还沾着血,护住他的手又那么温暖。

鬼面已经活过一万年了,他自认修为高深,法力高强,从来都属于保护者的角色,可裴文德不过只是个肉身凡胎的普通人,却能站在他面前,满心只想着保护他。

鬼面不想承认,他居然会需要一个凡人的保护。

更不想承认,他居然为一个凡人,乱了心神。

 

裴文德特地让姆妈做了裴首相最喜欢的青丝面,又特地早早出门到集市里买回来枣泥糕,差点把早饭做出了满汉全席的架势。

裴攸同起来准备用早饭然后上朝的时候,就看到自家儿子坐在饭桌前,看到自己走出来以后急急忙忙地迎上来:“爹爹?早饭准备好了,您要一起用膳吗。”

话语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讨好。

裴攸同自然是听出来的了。

生气自然也是有一点的,不过经过一个晚上,早已散得差不多了。

昨日本来说好了要一起庆贺生辰的,可直到夜深,裴文德才匆匆忙忙推开首相府的大门,裴攸同叫住他问缘由,后者却还愣了良久才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像是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换谁都是会生气的,对吧。

但是气过了也就好了,父子哪来的隔夜仇。

裴攸同应了声好,便在饭桌前坐下来,掐起一块枣泥糕刚要放入口中,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而望向坐在对面的裴文德,沉声说道:“为父倒是无所谓,咱们家里人不必计较这么多。只是昨夜圣上也陪着在院子里吹了一晚上的冷风,余唯恐龙体有损。今日缉妖司里若没有什么要紧事,不妨随我一同进宫,好好跟圣上赔礼谢罪。”

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更何况这位年轻的新君又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主儿,饶是从小就是在首相府里眼看着长大的,裴攸同也无法摸准他的脾性。

“好的,父亲。”裴文德欲言又止,思考再三,还是没有把昨夜做过的事情说出口。

父亲现在尚不知他有龙阳之癖,若是贸贸然告诉他,只会徒添烦恼而已。

这不是裴文德第一次动心,但却仍旧让他感到慌张。

 

朱厚照下了早朝以后便听得高公公来报,说是裴首领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在太和殿候着了,一直跪在那里,奴才们见陛下忙于国事,不敢前来禀报,陛下要不要宣他觐见。

原本波澜不惊的年轻的脸庞上忽然涌现出来一阵不忿和怒气,语气也没有了平日里即使群臣纳谏时也对答如流的从容,倒更像是小孩子在赌气,“他爱跪着就让他跪着去!朕昨晚还等了他一晚上呢,让他多跪些时辰去,不宣!”

高公公只当这是小孩子脾气又犯了,不禁微微笑开,话说小皇帝平日里最看重的就是这位裴首领,嘴上虽说是让那人跪着去,可是——

“罢了罢了,还是摆驾太和殿吧。”小皇帝一脸不情不愿地说,“裴文德的膝盖在参军时便受过伤,刮风下雨就疼得紧,多跪一阵子准受不了。”

脚下的步伐飞快,也顾不得一点君王的威严。

只有在裴文德面前,他才有一个十五岁少年应有的模样,而不是那位皱一下眉就能命人满门抄斩的暴戾君主。

 

牢房那边出事的时候裴文德正好从宫里出来。

本来缉妖司是不用上早朝的。他们的职责等同于锦衣卫,是皇城的第一道,亦是最后一道关卡,直接听命于天子,与朝政之事无关。

裴文德今日进宫,是为了给小皇帝送个小礼物。

朱厚照最近来了兴致,四处搜罗厚重的竹简古书,裴文德得知此事后,便有意托之前在杭州认识的故人用快马送了几卷古籍至京师,在朱厚照上过早朝以后送到了他手里。

虽然朱厚照也是个孩子心性,气生过了也就过了,但是两天前那件事,的确是他做得不对。父亲的生辰一年一次,而且还是他让皇帝特地摆驾出宫的,可是他本人却没有在场,还让寿星跟客人等了他一个晚上。后来因为宫里有门禁,小皇帝就先行离开了,离开的时候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吃。

那天晚上事情的发展是裴文德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他只是牢记了自己的职责,路见不平,帮忙赶走了两只欲伤人性命的妖族而已。

怎么最后反倒跟那位只见过两次面的公子在床上纠缠了一夜。

只是不知为何,这两晚,那朵漂亮的桃花,都在他的梦里开得张扬绮丽。

 

裴文德刚迈出宫门,便从路人口中得知缉妖司的牢房发生了越狱。他心下一沉,即刻调转马头往缉妖司所处的方位奔去,到门口的时候却只看到了一片狼藉。那场打斗看起来已经结束了,只有尚未平息下来的尘土能说明刚刚发生了什么。

而秦少杰正在挣脱杜若的手,试图往前走。

“到底发生了何事?”裴文德沉声问道,“你们现在在干什么?”

杜若一转头看到裴文德,就像是看到了救星那样,“大人,你总算回来了!刚刚牢房有人,哦不对,就是那只兔子精,她竟然挣脱锁链逃了出来,外面还来了接应,白天只有我跟少杰哥两个人值班,人手不够,就让他们逃脱了。”

秦少杰的脸色显得异常的苍白,大概是因为负了伤所致,声音也有些气息不稳,“他们往北边儿逃了,我正要去追,就被这小丫头拖住了。不过在方才的打斗中,有只妖被我伤了,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杜若小小声地说,“我这不是担心你的伤么……”

裴文德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小姑娘,回过头看着秦少杰,“北边?”

“对,北边。”秦少杰冷静地回答。

“少杰先到里面包扎,杜若跟我过来。”裴文德很冷静地说,“趁现在妖血的气味尚未散去,兴许还能赶得上。”

一般来讲,妖在人间行进都会尽量避免留下踪迹。而但凡有了些许修为的妖,更是会有意地隐匿自己的行踪,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但是今日这种情况有点特殊:它受了伤,这就意味着它在隐匿行踪的同时还需要藏好它的血腥气,还得忙着逃亡,分身乏术之际,总会出现纰漏。

裴文德当机立断地往北边跑正是这个原因。

秦少杰的身手在缉妖司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这只妖能伤到他,说明了它的道行一定不浅,这样的妖族,要是动了什么歪心思,无论于谁而言,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往北跑出大概十里路,越接近老宅子,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也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裴文德的眉头越皱越紧。

越发浓重的血腥气里掺杂着一种很熟悉但是他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闻到过的气味,这使得他的心情莫名的烦躁,得费很多的心思才能让自己不分神。

“大人,那只妖会不会就在这里啊。”杜若的声音很轻,她紧紧地跟在裴文德的后面,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我好像闻到方才跟它打斗时它身上散出来的味道了。”

裴文德回过头,把食指放到嘴唇边上,低声地嘘了一下,没有说话。

然后杜若的脸瞬间就红了个通透。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裴文德刚刚那一下微不可闻的呼气,就轻轻地呼在了她的耳朵边上,看起来特别亲昵。

把她隐秘又不可说的小心思都呼了出来。

杜若不自然地咽了咽口水,跟着前面的人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一阵刻意被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这个地方安全吗,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回到地下了再安心歇息。”说话的大概是一个中年男人,浑厚却沙哑。

“老大受了伤,一边要隐匿行踪一边还要顾及血气不能露出来,会很累的。更何况,”这次说话的是一把清脆的女声,“他们不会追上来的,方才的打斗中其中一个人受伤了,缉妖司的人一般不会单独行动——只剩下一个人,他们不会冒险追上来。”

杜若跟裴文德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把声音他们自然熟悉得很。

前两天他们刚刚提审了一次它。

这就是他们在找的刚从大牢里逃脱出来的兔子精。

“要不是你不听劝告,非要跑到山底下采什么新鲜苋菜,也不会被缉妖司的人抓住。”男人的声音里带着责备,“这样我们也不用费尽心思去救你,老大也不会受伤。”

“我……”女声很快就被打断了。

“能不能安静一会。”另外一把声音响起来,“只是小伤,我休息片刻便可恢复元气,倒是你们吵得我头疼。”

那句话过后,屋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不仅如此,连带着屋外都安静了。

裴文德愣在原地。

这把嗓音他也很熟悉。

那朵在那个人的眉间开得极艳的桃花,那阵让他心烦气躁却无比熟悉的桃花香。

还有那个在苍白的手腕上显得分外清晰的齿印。

裴文德沉默地摆了摆手,压下复杂的心绪,寻了个势单力薄,不适合强攻的理由,带着杜若沿着原路返回缉妖司。

 

4.

很多的人都不知道。

当今天子武宗,小时候在首相府住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正值北方冰灾,农作物几乎颗粒无收。

农民们大多都是安分守己的,但那份安分守己也只不过是建立在可以自给自足的条件下,当食不果腹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不安躁动了。

匈奴在边界蠢蠢欲动,北方老百姓又作乱,内忧外患,不胜其烦,每件事都是迫在眉睫。纵是先皇励精图治,文韬武略,却还是分身乏术。张皇后凤体违和,不宜过多操劳,先皇便把唯一的子嗣放在了最宠信的臣子家中,托他代为抚养教育一段时日,随即启程往北方去安抚民心。

裴攸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说好了今天要练武两个时辰,就必须要练到两个时辰,说好要把道德经从头到尾誊抄一遍,第二天就要交出成品,还必须倒背如流。

总而言之,他是小孩子特别害怕的那种学堂先生。

但是朱厚照正是五六岁最喜欢调皮捣蛋的年纪,要他安安分分地待在相国府里是基本上不可能的。更何况他从小便在宫中长大,外面的世界对于他而言足够新奇好玩。这不,刚到相国府的那天晚上,朱厚照便撺掇带过来的小书童陪自己出去逛夜市。

用过晚膳以后朱厚照就借口乏了回了房,首相府里的下人不多,裴首相喜静,不喜欢太多人嘈杂,所以首相府里只有寥寥几个下人。

朱厚照趁着夜深无人,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悄悄地闪身出来,躲在后院的小凉亭里,一边往冻得通红的小手呵着暖气,一边朝一个方向焦急地张望着。

奇怪,夏知秋怎么还不过来。

夏知秋是礼部尚书的公子,也是他亲自送到宫里当太子的伴读书童。

朱厚照在父皇的书房里见过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面带微笑的夏大人,虽然他看起来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但是朱厚照并不喜欢他。相比于他,还是一脸严肃的似乎永远都不会笑的裴首相更顺眼。

小孩子嘛,都比较肤浅,更喜欢好看的事物和人。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手都要冻僵了,但是还没有看到夏知秋的影子。

朱厚照想到以前夏知秋也不是没试过失约,当下便有些恼怒,他忿忿不平地跺了跺脚,往那处张望,却依旧不见人影,心里就更生气了,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往门口走去。

正当他的手摸到门把,准备把门拉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住手,你想干什么?”

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突然响起来的声音。

朱厚照差点尖叫出声。

他收回手,心虚地回过头,对上了那双带着凉意的眸子,那人明明身处在黑暗里,但那双黑色的眸子却还在闪着光。朱厚照原本到嘴边的“我可是当朝太子,爱干啥便干啥,与你何干”,说出口却成了“我想出去看看,我可以出去看看吗?”

奇怪,看到那双眼睛,就舍不得说谎了。

那个人没有说话,反而慢慢地朝他走过来,走近了朱厚照才发现,虽然他比自己高点,也还是个小孩子模样。他一步一步朝朱厚照走过来,身后就是屋子透出来的暖暖的光。

像披着光走过来的。

朱厚照觉得他一定是来把自己抓回去的,所以有点瑟缩着想往回走。

哪知道他突然凑近了,形状好看的嘴唇就凑在耳边,声音裹挟着暖暖的气息,缠缠绕绕地往朱厚照的耳朵里钻,莫名带了种陌生的亲昵感:“今晚不可以,今晚父亲会在家里处理公务。”

直到被那双暖暖的手牵着,一路带回去房间里,躺在温暖的被褥里,朱厚照刚回过神,那个哥哥却早已离开了。

等一下,他刚刚好像说“父亲”。

父亲?他的父亲是谁?

 

不过很快,朱厚照便在第二日的早饭桌上听到了他的名字。

父皇常常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赞不绝口。

朱厚照自幼在宫里长大,好看的人见得倒是不少,张皇后出嫁前就是有名的大美人,身边的丫鬟都是娇俏可人的,就连那个小伴读夏知秋,都是长得一副冰雕玉琢的可爱模样。

但是裴文德,他是不一样的。

小小的朱厚照坐在凳子上,直勾勾地盯着裴文德看。看着那人施施然地拿起茶杯,皱着眉喝下一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拿起筷子,又慢慢地喝粥,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得很慢。

裴文德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也很好看。

 

朱厚照记得那时自己总爱追在他的后面喊他文德哥哥,无论他喊多少声,那人都会耐心地停下来回应。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毕恭毕敬的语气,后面就变得温柔多了。

朱厚照好甜食,裴文德随了裴攸同,生性不喜甜,但他每日从师傅那里回来的时候总会悄悄在袖子里给自己藏一块小糕点。

有时候是桂花糕,有时候是核桃酥。

有时候甚至会有他最爱吃的冰糖葫芦。

明明是特意绕了远路带回来的,递给自己的时候又一脸冷淡地说是师傅见他今日练功努力,特地奖励给他的,他不喜甜所以拿回来了。

朱厚照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完,盯着裴文德微微发红的耳朵小小声地笑。

文德哥哥怎么那么可爱。

高公公把他接回去以后,他还总是缠着母后什么时候可以去相国府。

张皇后有点诧异:“首相府那么有趣吗。”

“裴首相虽严苛又古板,可是他长得好看啊。”

张皇后失笑,轻轻地点了几下小太子的额头,温柔地说,“不准对裴首相无礼。”

朱厚照于是又窝在母亲的怀里软软地撒娇,悄悄地在心里藏了一句没说出口的话——

裴首相虽然长得好看,但是严肃又古板,当然无趣。

可是首相府里有文德哥哥啊,他可好了。

 

5.

新帝继位已有数年,一直未立任何妃嫔,于情于理,都是不甚妥当的。

各位阁老每日上书纳谏,满朝文武明里暗里软磨硬泡。

原本立场很坚定的新君才终于松了口。

一人各退一步,小皇帝空了后位,同意先纳妃。

最热闹的那几日,裴文德正好带着七八位缉妖司的同僚到郊外伏击一直逃窜在外的狐妖。那场伏击,他们经过了周密的部署,终于大获全胜。

待到他拿着那个装着狐妖的精元的陶瓷瓶子回到京师之时,迎接他的却是满城的红光漫天,喜气洋洋。

新君纳妃,大赦天下。

多新鲜啊,身为缉妖司首领,天子眼底下的第一群人,他却是全天下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按照往常的惯例,他们完成了一项任务之后,裴文德都是要第一时间到宫里汇报具体情况,并把同步的妖族名册带给皇帝过目。但他这次没有去,而是借口身体不适,让秦少杰进宫,替他将名册呈给圣上。

而一向较真的小皇帝却也没像往常那样龙颜大怒,单问了是不是受伤了,擦药了没,伤得不重吧。

不重。

不过挫骨削皮而已,疼痛从来都夺不了命。

 

小皇帝大婚那日清早,裴文德穿戴着整齐的官服,在漫天飞扬的红花里,走到那位他发誓要保护一辈子的人面前,咽下了满腔的苦涩与苍凉,恭敬地行礼,言不由衷地恭维。

陛下与皇妃,当真是一对璧人。

而后便转身离开,对身后饱含着担心和难过的眼神视而不见。

真心?怎么可能会是真心的。

要是个普通人家也就罢了,他可是一国之君。

年少到青年,再到如今几近而立之年,他人生的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围绕着这个人的喜怒哀乐而活着的。他才没有父亲那般的大公无私,他不是为了这个国家,他只是为了那个人。

但是天子又怎么会跟着他胡闹呢。

 

时至今日,裴文德才惊觉,他与朱厚照相识早已有十余年。

但是他对朱厚照的印象,却还停留在他还是个小团子的年纪。他记得很清楚,小太子虽然长得乖巧软糯,粉雕玉砌的,性子却刚硬得很。爹爹交代了要练两个时辰的剑才能歇息,便一刻钟也不差,哪怕额角的汗珠顺着额角流到了他的嘴里,力度跟速度也慢下来了,却依旧咬着牙坚持到底。

裴文德当时就觉得,他跟一般的小孩子不一样。

更何况,那个小孩子还总爱追在自己的后面喊“文德哥哥”。

软软糯糯的声音,尾音轻轻地上扬。

“文德哥哥,我就只许你叫我阿照哦,别人都不许这么叫我。”

张皇后是江南人,所以小太子说话也带着一种江南地方特有的柔软与水汽,轻轻柔柔地往心头钻。

那是裴文德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对一个人好的心思。

他生性凉薄,父母缘也浅。八岁那年,便亲眼看着母亲被一只发了狂的虎妖撕得血肉模糊,断指就滚落在他的脚边。从那一场场几乎要把他杀死的梦魇中醒过来以后,他便过早地成熟了,遇到事情就自己解决,小小年纪便已修得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但是,突然出现的朱厚照就像是一块不经意间投入他心里的小种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以后,又在他的心里扎了根。

直到裴文德意识到他越来越在意那个人的心思,会因为他一下轻微的皱眉心神不宁,甚至不允许任何人当着他的面说那人一句不好的时候,他才惊觉,年少时的小种子早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长得枝繁叶茂,密密麻麻地把他的心堵得密不透风。

当裴文德知晓自己的心意的时候瞬间就慌了神。

可是他的身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父亲为他的国殚精竭虑,自母亲突遭厄运之后,他留在家中的日子便更少了。即使是在家,也是在书房操劳着国事。而且,他甚至都还没有跟父亲说过他有龙阳之癖,一开口就跟他坦白了那件大逆不道天理难容的事情,是不是对他太残忍了。

只是他不知道要跟谁说。

可以跟谁说。

怎么说。

说什么。

没有人教过他情爱之事。

他从小就是自己摸爬滚打着长大的,花了好长时间才在缉妖司里混到了首领。

官场上的事情他可以无师自通,但是感情跟官场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爱上了当今太子。

他是个断袖之辈。

 

在那种情绪里纠结了很久,裴文德还是决定进宫跟他说明一切,可就在裴文德准备好形容,打算进宫袒露一切的时候。

宫里却传来了噩耗——

孝宗皇帝驾崩了。

先皇为国事操劳了一辈子,终在三十五岁时,撒手人寰,随那位年轻的皇后而去。

裴文德求着爹爹带着自己进宫,在乾清宫的角落里寻到了那个哭红了眼眶的小太子。他蹲在小太子面前,后者红着眼眶,眼泪在他地眼睛里胡乱地晃动。

朱厚照心里慌张又难过,表面上却在竭力掩饰,“文德哥哥,我没有父皇了,母后离开我,父皇也离开我了。”

裴文德伸手抱住那个瘦弱的肩膀,小小声地说,“我知道有多难受,我都知道的,阿照不哭,我在呢。”

“你会在吗。”

“我会一直在。”

 

后来裴文德也慢慢地在缉妖司里崭露头角,竭尽全部心力辅佐新君。

小皇帝新君上任,新朝动荡,边境都是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遇到匈奴趁虚而入,突然来袭之时。朱厚照力排众议,披甲御驾亲征,打了个漂亮的胜仗。还是孩童的年纪,却过早地背起了一个国家的兴亡。小皇帝拖着一身的伤和疲惫回来,倒在一起长大的大哥哥怀里,嘴里喃喃道,我这次守好了父皇给我留下来的江山了吗。

裴文德握住那个人细瘦的手,心疼得无以复加。

在那之后,裴文德便果断地丢下了缉妖司的一切,自告奋勇领军出征。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小少爷,甚至在缉妖司里都因为别人看首相的面子没让他出门面对过凶恶的妖。裴文德骑着战马,披上战甲,风餐露宿。哪怕匈奴锋利的刀尖削掉了他的碎发,红缨枪的枪头距离他的喉咙只剩下不到一个小臂的距离,他却只顾往前冲,无所畏惧,一往无前,把匈奴首领的脑袋捧到了他的君主面前。

听闻京城里有虎妖作祟,前任缉妖司首领在收服虎妖的过程中伤重身亡,长安城岌岌可危,他便扔下赫赫军功与一群同生共死的战友,回到缉妖司,斩妖除魔,彻夜无眠地驻守皇城。

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欢喜,烂在了他的肚子里。

然后被碾碎今日的在凤冠霞帔,郎才女貌里面。

 

6.

大婚典礼落成,酒宴散场后,裴文德便借口身体不适,提前退了场,没有参加最后的烟火大会。

他平日里并不怎么嗜酒,方才在宴席上灌了自己两壶酒,走在路上也是摇摇晃晃的,被冷风一吹,眼睛就干涩得紧。

皇帝大婚,天下同乐,自然四处都是热热闹闹的。街边在卖冰糖葫芦的小摊贩都是笑意盈盈的,热情地招呼着,皇上大婚,冰糖葫芦免费送,咱们平民百姓也得沾沾喜气。

裴文德安安静静地路过,手里也被塞了两串。

那个小贩笑着说,公子这么好看,给您两串,您也分一串给你心上人啊,祝愿你们俩生活美满甜蜜。

裴文德接过冰糖葫芦,笑着道了声谢。眼前又浮现了前几日在青楼门口见到的那个熟悉的侧影,心里又乱又疼。

我的心上人今日大婚,倒是真的美满甜蜜了,不过不是跟我而已。

大概也是为了惩罚我的不专情吧。

 

裴文德握着手里的冰糖葫芦,一抹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街角。

那日在墙边的对话忽然浮现在眼前。

许是体内有刚刚喝过的酒作祟,待到裴文德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攥住了那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的衣袖了。

陶笑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是很快就恢复正常了,笑眯眯地开口:“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咱们裴大人啊。”

裴文德一只手攥住陶笑的衣袖,另一只手捏紧了手里的冰糖葫芦,直直地看着那个人的眼睛,也不说话。

“大人要是再这么拉着我,到时候京师大抵又要传出流言,说我陶笑是个狐媚妖怪,堂堂一个大男人,跟缉妖司首领在街上纠缠不清。”陶笑凑近裴文德的耳边,说话时候的热气都洒在那个人的耳畔,“我倒是无所谓,只怕这样传出去会有损大人的声誉呀。”

裴文德沉默地攥着那个人,寻了一处僻静的街角,然后才轻轻地松开那个人的手。

他平时很少喝酒,今日心情不佳,多喝了点,脑袋便昏昏沉沉地胀着疼,浓烈的酒精烧得他没有办法思考。

“陶笑……”裴文德的声音很低,比起询问,倒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你到底叫什么啊。”

陶笑愣住了,片刻以后又扬起唇角:“大人今日酒意也浓了,不如先回家好生歇息着,来日方长,有什么事情不妨日后再谈。”

裴文德皱着眉,声音低低的,像是没有听到那个人说的话那样:“那日那只兔子精,是你们的手笔。”

没有疑问,只是在陈述。

陶笑嘴角的笑一下子冷了下来,沉默着不开口。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钥匙是在那天晚上偷出去的吗。”裴文德不疾不徐地说,他还在笑,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趁我们在床上,所以差你的同伴过去做的?”

这次陶笑没有犹豫,很快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那天晚上醒过来以后头疼得厉害。

裴文德皱紧了眉步步紧逼,失去了往日的风度:“你给我下了药?”

“不完全是。”陶笑摊开手,耸了耸肩,不置可否:“那是我亲自调制的香料。”

裴文德低下头,试图从一片混沌的思绪里整理出来那些真正想说的话。

“那天晚上,也是因为下了药,所以才……”

“是,但也不完全是。”陶笑很快地察觉到了眼前人没有说出口的话,脸上甚至还挂着淡淡的笑,“不过裴大人在床笫之间倒像是变了一个人,热情又主动,我倒是不介意再来一次。”

裴文德抬起头,眼神落在了眉间那朵妖冶艳丽的桃花上,眼睛里有毫不掩饰的欲望。

陶笑第一次在别人的眼光里红了脸。

“要是你……”陶笑自嘲地笑了笑,没有把话说完,声音有些沙哑。

要是你觉得跟妖有过床笫之欢是一件为人不齿的事情,我消失便好。

其实鬼面知道自己今日本就不该来到地面上,尽管近几个月他几乎每日都要上来一趟。事实上他们本来就应该一直生活在地底下的,几千年都这么过来了,早就应该习惯了。裴文德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缉妖司首领这个虚无的名衔在他们那里算不上什么,既不能长生不老,更不能飞升成仙。

但是鬼面就是想见到他。

见了他一面之后又不甘心,想让他看到自己。

于是一步一步从他身后走到他前面。

他不是凡人,才没有凡人那种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喜欢就喜欢了,动心了就是动心了,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你是……你是妖。”裴文德轻声地喘息,靠着仅剩的理智在那个人进入之前抬手抵住了那人的胸膛。

“我是。”鬼面先是愣住了,而后又轻轻地笑着凑上前去,与身下的人鼻尖相触,直直地看着他,眼底的欲望翻涌成危险的浪潮,把身下的人淹没。

 “我是妖你就不想跟我共赴云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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