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安

朱白二位先生的观众朋友 / 纪念日玩家

【巍澜衍生】【鬼面×裴文德】 桃花笑(下)


熬了好几个夜紧赶慢赶终于踩上点啦

在6月13日之前的更新都会随缘掉落哦~

Again,居老师生日快乐呀!


7.

那日深夜,裴文德醒过来,还没来得及揉一下酸疼的太阳穴,就在触目所及的漂亮的银色里恍了神。

理智开始慢慢地回笼。

第二次。

这只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哪怕算上曾经在街上碰到了一个身形跟他颇为相似的男子,也不过四次而已。

可是他们之间有了两次的肌肤之亲。

裴文德从床榻上坐起身,仔细地回想了他跟陶笑的前两次相遇。

第一次是在字画行里,彼时他还以为陶笑也只是凑巧因为避雨才走进了那间字画行。第二次相遇是在他回家路上必经的后巷上,那个人被一只狼妖逼得退无可退,恐有性命之虞,他上前解救。也是那一次,他们有了第一次的肌肤之亲。

若是除去那次或许只是自己认错了的侧面。

这只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

上一次还能说是因为意乱情迷。

这一次可不一样。

裴文德已经知道了陶笑并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只妖,而且他去查看过少杰的伤势,跟他之前推断过的一样——伤到他的,极有可能是一只修为深厚的大妖。

可是。

裴文德转过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中的人,从他眉间的那点桃花,目光下移,最后落在他微微颤抖着的眼睫毛。

“若是醒了,我们就谈谈吧,陶公子。”裴文德平静地开口,“裴某还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呢。”

话音刚落,床上的人便睁开了双眼,眼底一片清明。

鬼面不需要睡觉,向来都不用。

他不过是在裴文德睁开眼睛的前一刻把眼睛闭起来了而已。

“鬼面。”陶笑有点自嘲地开口,嘴角撇了一下,“这个名字我不喜欢,所以才用了陶笑的名字。裴大人愿意怎么唤我,都是可以的。”

“陶笑是假的。”裴文德的语调很平稳,没有讶异,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里面不起一丝波澜,“那场见义勇为和以身相许也是假的。”

鬼面低下头,片刻以后又抬起头,嘴角的笑跟平时的看起来很不一样:“是啊,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拿牢房钥匙。要不是为了拿钥匙,我又怎么会看得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哦,不对,裴大人长得那么好看,倒也算值了。”

不,裴文德与那些在危急时刻便落荒而逃的懦夫是不一样的。

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裴文德也没想过要把自己抛下,还给自己挡下了所有的血腥和肮脏。

不过,裴文德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建立在他是一个凡人的前提下。

裴文德错开了那个人的眼睛,目光落在了那片银色里,尚未完全散去的酒意忽然跑出来作祟,占据了他原本清明的思绪,他觉得自己又处在了一片混沌之中,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几日前于烟翠楼前闪过的那个身影,也是你吗?”

鬼面愣住了。

“我就知道是你,我怎么会认错人呢。”裴文德从床榻上站起身,又坐到了冰凉的地面上,脸颊泛起了微红,语调也失去了一开始的冷硬,反倒多了几分来自江南水乡的软糯,“你这个地方不会痛的吗?”

今日天色阴暗,鬼面坐在床榻上,与那人的距离离得远,看不真切,只好也跟着下床,离近了才看到那个人指着胸口的位置,根本就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回应,喃喃自语地说,“也对,你是妖,妖又怎么会有感情呢。哪怕我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你又不是我的,至于阿照,他早就与我无关了。”

“我怎么会蠢到去相信这个世界上最不应该相信的两个人呢。”

阿照?

鬼面皱了皱眉,努力掩饰了心里在那一瞬间涌上来的不安与焦躁,昨夜那人躺在自己身下承欢时便一直在念叨着这两个字。

阿照到底是谁。

 

8.

裴文德再一次从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

他走到窗前,隔着指缝看已经当空的日头,皱了皱眉,身上那种无法忽视的酸疼与疲惫并没有因为睡了一觉而减轻些,反倒像是加重了。

除了宿醉这个缘故,整夜的抵死缠绵应该也是其中一部分的原因吧。

鬼面。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昨晚那人说的应该就是这两个字。

裴文德回头看向早已空荡荡的床榻,思绪万千。

要是他真的是鬼面的话,那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除了缉妖司,民间也有许多小有修为的捉妖师。缉妖司只为天子所用,但妖族作乱时却从不以身份划分,普通人遇到妖怪纠缠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捉妖天师便应运而生。

谁家给得起钱,就能请到他们去捉妖。但人不过只活数十载,妖族却能活成千上万年。所以即使是道行深厚的捉妖师,也拿那些道行高深却又作恶多端的大妖没办法。民间流传着一个排行榜:越是行踪不定,越难捉的妖,就排在越前面。

虽然身在缉妖司,但是这个民间的排行榜也曾经被他们记录在案。如果裴文德的记性没有出错的话,排在第一位的妖,名字就唤作鬼面。

裴文德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脸上的神色越发晦暗不定。

身为缉妖司的首领,他居然与妖王行了鱼水之欢。

太荒唐了。

 

许是皇恩浩荡,皇帝大婚后,京师也罕见地安稳了一段时日。

在这段时日里,裴文德处处留了心,但却再也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跟在他身后的背影。鬼面没有再出现,裴文德心头的大石却始终没有放下,反而越发的沉重。

早几日,朱厚照假借微服私巡的由头出宫,出了宫门便直奔首相府。

朱厚照提着进贡的岭南荔枝兴冲冲地迈进首相府的大门之时,借病告假的裴文德恰巧正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翻看着一卷厚重的竹简,耳旁听得细微的动静,便从晦涩的文字中抬起头,猝不及防地与那双熟悉的眼睛对视。

两人之间一时相对无言。

先反应过来的是裴文德,他很快地放下了手里的竹简,从躺椅上起身,而后下跪叩拜,久违地行了君臣之礼,语气里只剩下恭敬:“臣裴文德,叩见陛下。”

朱厚照刚要伸出去拉住那人的手就滞在了半空中,原本已经到嘴边的“文德哥哥”落回了胸膛里,他一时怔愣在原地,片刻才低低地回了一句:“裴卿平身。”

裴文德还是低着头,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来:“谢陛下。”

朱厚照看着刻意拉开距离的裴文德,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他这一跪,硬生生地把十余年的情谊扯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裴文德背过身子,缩在宽大衣袖里的手有些颤抖,他轻声地吩咐身边的下人:“小蝶,准备好书房的茶水,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去。”

下人离开之后,裴文德朝向朱厚照的方向,弯着腰,头还是低着的:“陛下请移步书房。”

朱厚照的眉心锁了起来。

裴文德把朱厚照面前的杯子斟满,做了个请的动作:“陛下今日突然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听裴卿这话里的意思,朕无事还不能来了?”朱厚照皱着眉,脸色不善,“朕来首相府,就不能是关心朋友?”

裴文德喝了一口热茶,语气冷冷的:“陛下言重,您是君,我是臣,裴某人哪里有此等福分。”

“朝中阁老每日上书,朕是逼得没办法了。”朱厚照从小生在帝王家,又是孝宗皇帝的唯一的太子,哪里受过这种冷遇,“更何况朕已经做了让步,这难道还不够吗?”

裴文德面色如常,但捏着茶杯的指尖有些发白:“请陛下慎言,先皇曾立下规矩,缉妖司不可干涉朝政之事。”

“好一个‘缉妖司不可干涉朝政之事’。”朱厚照怒极反笑,“裴卿这么说,先皇立下来的规矩,朕也不得不从。”

裴文德攥紧了衣袖,嘴上却仍旧是一句淡淡的“微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朱厚照反唇相讥,“裴文德,你现在都敢用先皇的话来压朕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裴文德抿紧了嘴唇,再开口时依旧是四个字:“陛下恕罪。”

“朕只想轻轻松松地玩上这一辈子,可命运偏偏让朕当了皇帝。”朱厚照刚燃起的怒火被短短的四个字浇灭了,他看向裴文德,眼眶有些红,“朕虽坐拥天下江山,但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身不由己。如今,如今连朕的文德哥哥,连你也要与我置气。”

裴文德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朱厚照说的话字字在理,身居高位,自然是身不由己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官,需要忌惮的事情尚且多不胜数,那人可是一国之君,他的不可为之事自然只多不少。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朱厚照的脾性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也正因如此,他知晓那人今日的低声下气有多难得。

朱厚照轻轻地拉住裴文德的衣袖,语调放得更轻了:“文德哥哥,你现在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了吗。”

裴文德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拉住了衣袖上的那只手。

终是狠不下心。

裴文德现在思绪纷乱,警觉程度自然也降低了些。

如果他此刻再敏锐一些,或许还能发现桌上摊开的书页,正无风自动地翻过了几页。

 

9.

风平浪静了一个月之后,缉妖司接到了密令——

城南一位姓丁的商人,平日里敬亲睦邻,本是个老好人,最近却莫名性情大变,亲手斩杀了家中的妻儿,不仅如此,两位死状却十分可怖:皆是自脖颈处一刀斩下,干净利落,切口十分整齐,不似凡人所为。

出发往城南之前,裴文德进了一趟宫。这是他们之间不成文的惯例。每次出去执行任务的前后,都要到宫里来一趟。

但此次不一样,这是自上次皇帝大婚后,裴文德第一次到宫中向皇帝禀报任务。

裴文德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但是他在太和殿候了半个时辰,却只看到了皇帝的近身太监高谌从内殿走出来。

高谌在离裴文德还有五步远的地方站住,不疾不徐地开口:“皇上政务缠身,实在无法召见大人。但是皇上让我嘱咐大人,缉妖之事虽要紧,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还望大人凯旋归来。”

裴文德微微颔首,鞠躬行了个礼,“臣遵旨。”

 

裴文德带着秦少杰和杜若,一行三人往城南方向出发。

接近七月中,快要到鬼门关大开的日子,三界正值多事之秋,缉妖司不能倾巢出动,总得留几个人守在皇城,防止有心人趁乱行事。

况且,即便真的是妖怪作乱,按照情况而言,这只妖目前为止只是斩杀了丁文财一家,其他地方并没有类似的事件发生。由此可大致推出,它杀丁文财很有可能只是私仇。官府将这件事情压得很紧,基本上没怎么走漏风声,这种做法有个好处,就是犯案的人可能以为这件事情悄无声息,以为自己已经躲过了官府。犯人防备懈怠之际,正是攻破的好时机。

刚到门口,裴文德的眉头就皱得死死的。

这间宅子很不寻常,压根就不像住着人,反而透着通天的妖气。

裴文德上前去敲门,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开的门。老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们一番,礼貌地问:“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为了方便查案,他们没穿官服,三人皆是寻常人家的打扮。

“悉闻丁老爷家中发生剧变,我家老爷与他素有交情,但是近日里工作繁多,特命小人过来代为慰问。”裴文德不慌不忙地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弯腰行了个礼,“还望老先生引见。”

老人皱起眉,一脸狐疑,“你家老爷是?”

“城北张齐贤。”

丁家跟张家向来有生意往来,于是老人眉头舒展开来,点了点头,“烦请诸位在此地稍候,待我先回去通报老爷。”

“有劳了。”

 

踏入丁家的门之前,裴文德低声地说,“杜若,你跟在少杰后面,遇事不要强出头。少杰,保护好她。”

身后的两个人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越是往里走,裴文德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难怪刑部要把这个案件转到缉妖司,这么浓重的妖气,这里的气息太不寻常,若不是潜伏着好几只妖,就是在这里的妖族修行极为高深。

但是一般来说,道行高深的妖都会把自己的气息隐匿好,伪装得跟常人几乎无异,而这么浓重的不加掩饰的妖气,就像是在向什么人挑衅那样。

裴文德的心里涌起一种很不安的预感。

这个地方,太像是一个精心布置好的局,在等着谁走进来那样。

但是他的眉头在见到丁文财的时候瞬间就舒展开来,嘴角微微往下撇,眼眶不知何时竟已经微微红着,一副沉痛的样子。

他领着秦少杰和杜若,走上去先是一个鞠躬,“悉闻丁老爷家中突发剧变,我家老爷感同身受,悲恸不已,但近日生意繁忙,实在无法抽身,特命小人前来代为慰问。”

杜若在心里默默地感叹了一句,想不到平日里不苟言笑正直不阿的裴首领,骗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她都差点相信了他们今日是过来“代为慰问”的了。

“老张有心了,事出突然,不知者不罪。”丁文财脸色憔悴,鬓间花白,说话的声音也显得有点有气无力。

“那就好。”裴文德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在丁文财身上来回梭巡,他招招手,让站在身后的秦少杰上来,“把东西拿上来。”

说话间,秦少杰便把一个木质箱子放到了裴文德与丁文财之间。

“最近一个有生意往来的山东煤老爷送了几箱苹果过来,想着说是新奇玩意,我家老爷听说丁老爷甚是喜欢,就命小人来丁府时给丁老爷送过来。”

丁文财皱了皱眉,嘴上却很快地回答道:“那丁某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替我谢谢你家老爷。”

裴文德眼底闪过一抹暗光,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丁老爷客气了,这不过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算不上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丁老爷相信鬼神之说吗。”裴文德坐到凳子上,悠闲地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

丁文财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说来也是。”裴文德放下茶杯,右手不着痕迹地握住了隐藏在身侧的刀柄,“丁老爷是咱们长安人么?”

“是,我……我从小就在这长安城长大,祖辈都是长安人。”丁文财额角出现了细密的汗,端起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那您知道缉妖司吗。”裴文德微笑着问。

“啊?”丁文财擦了擦汗,求助似的看向旁边的管家,也就是刚刚给他们开门的那个老人。

“我看我家老爷也累了,要不诸位就先请回吧。”管家走上前,挡住了裴文德审视的目光,“感谢张家老爷的关心,改日等我家老爷得了空,会亲自登门拜访的。”

裴文德站起身,示意秦少杰和杜若站到他的身后,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一步步朝着那位管家走近,“好啊,你们可以到黄泉底下亲自拜谢,说不定他还没有走过奈何桥呢。”

“你……你说什么?”

张家老爷前日突发疾病,去得匆忙。

“哦,我忘了,妖族是不得入轮回的。”裴文德的目光冰冷如铁,脸色严峻,“这个你们最清楚了,不是吗?”

 

10.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杜若甚至都看不清楚原本坐在主座上的“丁老爷”是怎么消失的,那个面容耄耋的老者又是怎么在一瞬间就撕掉皮囊,摇身变成了一名高大魁梧的壮汉。可当她感受到头上的风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只锋利的爪子已经来到自己头上了,她闭起眼睛,站在了原地。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秦少杰挡在她面前,很果断地挥剑直接把一只凶狠的小妖一分为二,还不忘转过头说,“老大让你跟着我,不是让你站在原地等死的,小丫头。”

杜若红了红脸,刚要道声谢,又看到秦少杰干净利落地一刀砍断了另一只小狐妖的脖子,嘴里一边嫌弃着说,“狐狸这股味儿还真够呛的,沾到衣服上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散掉。”

杜若:“……”

但是杜若没有时间多想,她从缠斗中脱身出来,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前几日刚画好的符纸,在屋子里的八个方位依次放好,右手在空中掐了个咒,大宅便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待灰尘散尽,众人才看清他们现在是在郊外一座荒山上,脚下就是悬崖峭壁。

秦少杰皱着眉,一刀把冲上来的小妖一分为二,仔细感应了一下周围,然后才走过来,拍了拍杜若的肩膀,语调轻快了不少:“想不到小丫头还挺有本事的嘛,三两下便把这只千年老妖的结界给破了。”

杜若有点不好意思,忽然又想起刚刚还没道谢,正要开口,目光又被悬崖边上缠斗着的一团黑雾吸引住了,她有些担心地开口,“裴大人他……”

秦少杰脸上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我们不能随意插手,只能在外面等着。”

杜若脸上的神色也严肃起来,“那……”

“小丫头,我们守住周围,别让那些藏起来的小妖接近。”秦少杰正色道,“大人现在不能分心。”

“是。”

 

裴文德八岁便喝下妖血加入缉妖司,这些年来见过的大妖也不计其数了。妖族也有善恶之分,作恶的妖多是因为一念之差误入歧途,尝过一次甜头以后便贪得无厌,至死的那一刻,心里都是笃定地认为自己是没错的,所以打斗时自然也会不留情面。但是今日这只熊妖妖,似乎是不一样的,他法力很高,但是二人缠斗时,他却很明显地处处留了一手。

他不想置对手于死地?

为什么?

裴文德不知道他跟熊妖之间缠斗了多久,只记得有好几次,在那只重如玄铁的大手就要砸到他的天灵盖上之际堪堪避开,但是缠斗多时,双方的体力都已接近极限,熊妖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甚至极不小心地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裴文德看准时机,拼着最后的力气用手里的刀刺过去,竟直接穿过了那熊妖!

遮天蔽日的黑雾终于散去,裴文德裹着一身的血污疲惫地走出来。

熊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拼着最后的灵力,把自己化成了人形。

裴文德握着手里还在滴着黑血的刀,一脸冷漠地看着地上的熊妖,声音里没有起伏:“你本已修炼了千年,再多些时日便可飞升成仙,从此不老不死不灭,为何要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呢?”

地上的人闻言竟然笑了:“牵挂之人不在世上,饶是能与天地同寿,又有何乐趣。”

“你不该残害忠良,丁文财一家,是无辜的。”

“无辜?”熊妖似是听到什么荒谬的事情那般,忽而间笑得张扬又放肆,只是那笑声里似乎是带着血泪的,“他无辜?丁文财就是个人面兽心的禽兽!平日里荒淫无度也就算了,丁文财居然禽兽不如到连血浓于水的儿子都不放过!丁文财的妻子与他沆瀣一气,对这些有歪伦常之事亦视而不见,不仅把他送到了丁文财的床上,甚至……”

甚至还在他反抗的时候,亲手断了他的生路。

裴文德低下头,不发一言,“……”

熊妖咳了几下,身上逐渐变得透明,“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裴文德愣了愣,喃喃地说道:“千年道行一朝丧,还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这样值得吗。”

熊妖忽然笑开了:“裴大人,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值不值得。”

裴文德抬起头看他,瞳孔晃了一下。

“我生于密林之中,六根不净,根本无心修行,既是修道千年亦无所长进,反倒与一个普通的凡人相爱。此次幸得高人相助,才得以报仇。虽为妖族,但我深知杀人偿命的天理。如今大仇得报,便故意泄露行踪,为的就是逼退平民官兵,引缉妖司的人过来。今日开门,便是抱的求死之心。”

“大人贵为缉妖司首领,是长安城里的大英雄,怎会无人相识呢。”

“虽说死的是该死的人,但我确实杀了人,死不足惜。”

“但我死而无憾,他抵得过这千年的修行。”

熊妖一句一句地说,说一句嘴唇上的血便深几分。

直至最后,整个身影便散在了天边,只在原地留下了一颗金色的内丹。

裴文德沉默地走上前去,把金丹收到小瓶子里,转身看到眼睛已经红透的杜若与秦少杰,沉声道,“走吧。”

秦少杰轻声答道,“是,老大。”

诚然,他们身为缉妖司的人,自然与妖势不两立,而且还是一只作了恶的大妖,死不足惜。但丁文财夫妇作了畜生不如的恶,本就是十恶不赦之人。如此一来,两两相抵,那熊妖妖做的事,又显得没有那么罪恶滔天了。

只是裴文德无法真正共情,人的阳寿不过转瞬即逝的数十载,为了那数十载的相守,废掉千年修为,这样真的值得吗。

还有,熊妖临死前反复强调的“高人”究竟是谁。

裴文德想得入神,渐渐地落在了最后,待到他察觉到耳后不同寻常的风声,本能地闪身,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一只小妖,那小妖见一次偷袭不成,竟把心一横,将毕生的修为都用在了这一击上,利爪又狠又准,正对着他的胸口而来。

事发突然,小妖的速度又极快,裴文德根本来不及挥刀,但预想里的钻心之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那只小妖在距离裴文德还有三步时,瞬间灰飞烟灭。

裴文德感应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气息,手里的劲儿不自觉地一松,身体后仰,落入一个怀抱里,与那双冷冰冰的桃花眼四目相对。

裴文德瞬间就明白熊妖口中的“高人”,所指的究竟为何人了。

 

11.

历代缉妖司均是由皇帝亲手委任的,担任缉妖司的首领的也必定是百里挑一的人才。秦少杰从加入缉妖司之前早已在旁人的口中听过不少裴文德的事迹,因而被调任至缉妖司之前就已经十分仰慕那位比他年长不了几岁的首领大人。

裴文德不仅是长安城的大英雄,也是他心里的大英雄。

所以当他亲眼看到裴文德竟然任由那只一头银发的妖在他的手下逃脱的时候,当下的心里除了不解之外,更多的是愤怒。

秦少杰的性子便是直来直往的,直接把心里的愤懑说了出口:“卑职不懂,大人本可以抓住那只妖,为何要把它放归山林,为祸人间?”

裴文德原本还看着消失的那个方向,闻言回过头,眼神里先是迷茫,但很快就恢复了清明:“你如何得知它为祸人间?”

秦少杰甩掉杜若正拽着他的衣袖让他闭嘴的手:“妖族本性便是如此,不然也不会有我们缉妖司的存在。”

裴文德沉声道:“熊妖也杀了人,那你觉得丁文财夫妇的本性如何?”

秦少杰怔愣住了。

“人有善恶之分,妖自然也有。”裴文德看着秦少杰,目光里竟生出了几分慈悲,“缉妖司的身份特殊,我们手里的刀轻易不能见血气。所以做决定之前定要三思。万物生而有灵,既是未曾作恶,便不可滥杀无辜,你明白吗?”

秦少杰第一次在裴文德的脸上看到这种神色,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作何反应。身边的杜若拉着他往前走,他便跟在裴文德身后慢慢地走。

裴文德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来,语调已经与平日里无二致:“回到缉妖司之后,你带着熊妖的精元与名册入宫向陛下述职吧,我还有要事需处理。”

秦少杰应了声是,心底思绪万千。

 

裴文德披着月光回到首相府时,府内的其他人都已经就寝了,只剩下门口守夜的门童还醒着,见他回来,急急忙忙地打开门把他迎进去。

裴文德道了声谢,进门后却没有回房,反而朝书房走了过去,径直推开书房的门,又从怀内掏出火折子把蜡烛点燃。

火苗子跳跃间,一个白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烛火后。

“说吧。”裴文德平静地与烛光后的那双眼睛对视,目光里全是了然,似乎对它的出现丝毫不感到意外,“你跟了一路,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鬼面的眼底漆黑如墨,微弱的烛火在他的眸子里只闪了一下就被吞噬得无影无踪,他沉吟了许久才开口:“有疑问的恐怕不止我一人,裴大人看来对我好奇得很。”

裴文德心神晃了一下,躲开了鬼面的眼睛,反问道:“若我开口问了,你会坦诚相对吗?”

鬼面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若是裴大人问,我自然是知无不言的。”

他如此坦荡荡,倒是裴文德始料未及的,一时之间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鬼面看到裴文德脸上透出的为难,心下猜到了七八分,他择了件最近的事先开口:“若是想问熊妖妖之事,确实是我暗中施以援手,杀丁文财夫妇的刀被我施了法。”

过了半晌,裴文德的声音才在烛火中轻轻地响起:“为何?”

“为何?”鬼面的嘴角甚至带着残忍的笑意,“那对狗男女本就该死。”

裴文德摇了摇头,看向鬼面的眼睛,目光早已了然:“我是问你为何单单跟着我,为何明明生于妖族,却又要压制住本性,替缉妖司办事。”

此话一出,震惊的人换成了鬼面。

裴文德远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

不过短短一霎,他便想明白了,那长达一个月的风平浪静绝不是偶然,也不是皇恩浩荡,不过是有人在背后伸手,替他抚平了那些风浪罢了。

若不是熊妖妖刻意暴露行踪,这次的风浪也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抹去。

裴文德顾念着道德伦常,心下并不认同这种以牙还牙的手段,但鬼面所做之事,又确实是他一直想做却又下不了狠心做的。

“我以为共度两夜之后,大人早已知晓我的心意。”鬼面稳住心神,再看向裴文德的眼神里盛满了赤裸的情绪,“生为妖族并非我能选择,但替大人做事,是我心甘情愿的。”

鬼面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暗不明:“我也想知为何,为何明明有过床笫之欢,为何明明心动,大人却不愿遵从本心。”

“人族向来自认是三族之中最为聪慧的一族,为何面对情爱之事却像是未开智的鬼族那般愚笨,非得自讨苦吃。”

裴文德心下怆然,只能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之于鬼面,正如朱厚照之于他。

裴文德既然能开口问鬼面那个问题,自是明白了鬼面对他的心意。朱厚照不比他愚笨,对他的心意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的,不然也不会在纳妃之后特意来首相府向他解释。

朱厚照的身上背负着天下苍生,他的命运是注定了的。

裴文德信守着幼时的承诺,便以为自己也如他一般无从选择。

直至他守着的孩童已经长大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裴文德才意识到他的想法出了差错。

心头那块大石,原来是他心甘情愿地压在自己胸口的。

所以哪怕有了床笫之欢,哪怕明明动了心,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强迫自己把承诺当成爱意,强迫自己不能做选择。

但事实上,他并非不能爱人。

 

12.

裴攸同死的那天,大雨整整下了一夜,电闪雷鸣了一整宿。天公仿佛也不忍天下人过早地失去一位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好官,用一夜的大雨与亮如白昼的闪电为他送行,照亮他的黄泉路,愿他来生少受苦。

裴攸同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了一辈子,最后却死在了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尸体是被早起的包子摊小贩发现的。

他死得匆忙,甚至没来得及给唯一的子嗣留下只言片语。

裴文德认真地遵守了父亲的嘱咐,竭尽全部心力辅佐新君,为斩妖除魔奔波在外,回到京师时却早已物是人非。

他失去了父亲,首相府摘了牌匾,鬼面回了地底下,了无音讯。

一夜之间,他一无所有。

裴文德站在陌生的府邸前,手里捧着父亲的牌位,进门前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块写着“裴府”的牌匾。

尘归尘,土归土。

无论生前的名声有多显赫,死后能留下的,也不过是简单的一个姓而已。

裴文德向缉妖司告了假,整日整夜地呆在祠堂里,不见任何人,甚至不吃不喝不睡,手里只拿了块白布,日复一日地擦着父亲的灵牌。

一遍又一遍,重复又重复。

祠堂被他从里面关上,所有人都进不去,包括无所不能的天子。

但是区区一把锁,只锁得住凡人,锁不住妖王。

裴文德行尸走肉般过了五日,直至第六日清晨,门帘后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鬼面看着身上充满着破败之气的裴文德,目光里盛满了疼惜。

妖族没有眼泪,痛到极致也无泪可流。

目光对上的那一霎,裴文德的眼睛里才终于出现了一丝生气,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爱人,挺直的脊背终于塌了下来,放任自己摔进了那个冰冷的怀抱,干涩得生疼的眼睛里涌出的泪水是那样的滚烫。

裴文德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没有家了。”

鬼面丝毫不怀疑那些落在他胸膛的泪水滚烫到足以灼伤人,不然为什么他的胸口也疼得厉害。

 

待到裴文德终于收拾好所有的纷乱思绪进宫面圣之时,已经过去了半月。

裴文德跪在太和殿上,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跪拜礼。

如果说之前对朱厚照行君臣之礼时还处在赌气阶段,这次的君臣礼,则是裴文德发自内心的。

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之后,裴文德在面对朱厚照时也坦荡了许多。

朱厚照急急忙忙地说道:“裴卿平身。”

“谢陛下。”

朱厚照看了一眼守在旁边的高谌,后者瞬间了然,快步走到了殿外,对门口的小太监叮咛几句,阖上了门。

裴文德只听得耳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朱厚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好些了吗?”

裴文德对上朱厚照的目光,只一眼便移开目光,垂下眼眸,低低地答道:“有劳陛下费心,家父的身后事已经处理好了。”

又说:“谢陛下。”

朱厚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黯然,他自然知道裴文德补充的那句“谢陛下”谢的是什么,裴文德远在江南,赶不及回来,裴攸同的碑是他代裴文德立的。

若换作是以前的裴文德,断不会这么疏离的。

他现在如此疏离,必然是有缘故的。

思及此,朱厚照的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阴鸷。

 

日落之后,裴文德回到了家,迎接他的是满室冷清,鬼面还没有回来。

妖族待在地面上需要费心掩藏行踪,很费精力,所以妖族大多喜阴,地底下的气候能让他们更加舒服。

这段日子里,鬼面几乎整天整天地待在地面上,饶是他法力高强,也耐不住日复一日的消耗。但是他一直守在裴文德的身边,直至他好些了,才回地底下休息。

裴文德端坐在书房里,等到手边的茶已经凉透了之后,才感觉到那阵熟悉的桃花香从背后慢慢地把他包裹起来。

是鬼面。

“回来了?”裴文德背对着他,轻声说道。

“回来了。”鬼面从背后拢了拢裴文德的肩膀,俯身在裴文德的发顶轻轻地吻了一下,才走到桌前坐下,似是累极了,“今日还顺利吗?”

裴文德点了点头,看向那人眉心的那点桃花,没有说话。

“这么看着我作甚?”鬼面轻轻地笑了一下,嗓音是未曾察觉的温柔,“还没看腻么?”

他这句本是情人间再简单不过的调笑,也是看在裴文德近日的状态好些了才敢说出口,根本没想着能得到回应。可哪知道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那人便郑重地摇了摇头,极认真地回答道:“不够。”

鬼面被他眼底的认真的神色唬住了,一时之间竟说不上一个字。

裴文德见他默然不语,又补了一句:“看不腻的。”

裴文德念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礼义廉耻,所以哪怕两人早已有过肌肤之亲,也早已确认了彼此的感情,但是他面对着爱人时,骨子里还是带着些读书人的矜持,难得有这么直接的时候。

鬼面只觉得周身的疲惫在短短的几个字里消散得无影无踪,看向爱人的眼光变得愈发缱绻,嘴上的语气却带着拼命压制的急切:“你可以再说一次吗?”

裴文德站起身,走到爱人面前蹲下,极郑重地开口:“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鬼面躬身把裴文德扶起,弯腰把人拦腰抱起,动作极轻地把他压在了书桌上。

 

裴文德再睁开眼睛时,天边已经隐隐有亮色了,他伸手碰了碰身旁的位置,被子已经凉了,不知道鬼面已经离开了多久。

他从床上坐起身,手指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这才看见在窗边站着的背影。

裴文德赤着脚朝那个银白色的背影走过去,还没靠近,便听得鬼面幽幽说道:“我知你突然如此反常,必然是遇到了一些状况的。”

裴文德被那人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好半晌才轻声说:“我今日面完圣,见时辰尚早,便去了一趟缉妖司。”

鬼面低低地应了一声。

“缉妖司认为我父亲的死有蹊跷,所以派了少杰负责追查。”裴文德的声音很轻,但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倒也不难听清,“他走访了几日,也算是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鬼面回过头看着裴文德,过了许久,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让我猜猜……他们是不是在裴首相的尸体旁边,看到了与我一样装扮的人?”

裴文德没有说话,只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没错。”鬼面移开目光,看向另一边,语气很冷淡,“那个是我。”

“怎么……怎么可能?”裴文德皱着眉,艰难地厘清早已乱成一团的思绪,“那时你与我还在江南,怎么会……”

裴文德的话音陡然停住。

若是普通人,定不可能一夜之间往返江南与京师。

可鬼面不是普通人。

鬼面看向裴文德的眼神里似有千般情意,但他到底也没说一句辩解的话,闪身便从窗台边上消失了。

裴文德赤脚站在原地,盯着窗外的天色看了片刻,一声不吭地用床上早已变得冰冷的被褥,将自己紧紧地裹住。

 

13.

裴文德醒过来时,触目所及的环境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他坐起身,抬起手用力地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心,触了一手指的冷汗。

鬼面离开之后,裴文德又被许久未出现的梦魇缠上了。梦境倒也不复杂,从虎妖在他面前撕碎了他的母亲,再到父亲也在妖的手下丧命,最后是鬼面在黎明前消失在他眼前,那股桃花香消失得彻底。

溅到脸上还带着温热的血滴,被雨水泡得苍白的尸体,消失在窗台的一抹银色,重复交替着在梦魇里登场,堪比凌迟。

裴文德长舒出一口胸口的郁结之气,回忆慢慢浮现。

鬼面离开后,裴文德便回到了缉妖司,负责追查裴首相遇害之事。

他去查看过尸体,致命的伤口是横亘了整个背部的一道血痕,伤口边缘泛着黑气,应该是下了毒。

如果是鬼面动的手,他不必这么迂回,以他的法力,只需挥一挥手便能让人灰飞烟灭。但奇怪的是,那人又的确出现在了遇害的现场。他既是有非出现在现场不可的理由,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了——他与凶手相识。这也能解释为何他会在裴文德问到这件事的时候选择了三缄其口,而后落荒而逃,消失无踪。跟在鬼面身边的,除了一只兔妖,就只剩下一只狼妖。

裴文德与鬼面一起的时候,也曾经碰到过那只兔妖。兔妖生性胆小,谨小慎微,居住地也远离族群,极少与人为恶。

所以,父亲的死与狼妖必定有着有莫大的关联。

裴文德追查这条线已经有段时日了,但每次赶到现场却总是晚了一步。巧合出现的次数多了,就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以当昨日上午收到线报说追查已久的狼妖近日于城郊一带出没之后,裴文德只带了杜若和秦少杰,骑上快马便往西南的小树林飞奔。

线报没有出错,他们这一次也的确追上了狼妖,还与其发生了一场恶斗。打斗间,狼妖看准了空隙,又在刚刚结束的那场恶斗里发现了在他们之中稍显劣势的杜若,爪子上蓦地伸出又长又尖的指甲,直接就往杜若的方向扑过去。

电光火石间,离得很近的裴文德来不及做出反应,拿着剑就闪身上去,还未挥起剑作为抵抗,就直接被那狼妖在胸口的盔甲上划了几道指痕。

狼妖跟了妖王多年,至少有着几千年的修为,冲着胸口来的那一掌又是下了死手,竟然直接就把青铜盔甲穿透了,在胸口留下新鲜的几道划痕。若不是裴文德靠着多年的经验,本能往后退了几步,狼妖的利爪甚至能把他的心脏直接掏出来。

虽然下了死手,但是区区一掌,不会给他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这么多年了,他都伤惯了,只是伤口看着瘆人,回去用药草敷一下就好。

所以裴文德对那个伤口不以为意,他满心只想着要抓到狼妖,证明自己的想法没有出错,所以即使受了伤,他手上的动作力度也分毫没减。杜若与秦少杰也配合得十分默契,一人摆阵,一人在各个阵点布好了灵隐寺高僧的符纸,一人趁着缠斗间把狼妖往阵法方向带。

待到狼妖发现自己入了阵时,早已回天乏力。

裴文德让杜若和秦少杰把狼妖活抓回去,随口诌了个巡查周边环境,清除狼妖还有无剩余党羽的理由,跑到了树林里。

其实,裴文德是想趁着气味未完全散去,去寻那一抹幽暗的桃花香。他找得全神贯注,忽略了身上怪异的不适。而当他终于感受到头重脚轻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伤口的周围泛着黑气。

他怎么会忘了,狼妖天性阴险狡诈,既是知道被抓时需要经过一场恶斗,事先早已在那爪子上淬了毒。

裴文德当即停下脚步,原路返回。本想撑着回去缉妖司才倒下的,可是狼妖用的毒实在刁钻,他方才想使用内力逼出毒素,反倒还加速了毒素在体内的流动速度。

裴文德晕过去之前最后的记忆,只剩下那一片格外澄澈的蓝天。

他看着身上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又看向门口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如果是缉妖司的同僚救下了他,他绝不会在现在这个地方的。

可寻常人家,又怎么会治这种罕见的毒呢。

 

门外有动静的时候,裴文德下意识地伸手把里衬藏着的一柄短刀摸出来,藏于衣袖里,动作极快地闪身躲至门后,屏住呼吸,强忍着胸口的剧痛,在门推开的时候极快地用手肘扣住来人的脖颈,手里的短刀抵在那人的咽喉上,语气冷冰冰的:“说!你是谁!”

哪知来人只怔愣了一小会,声音里居然带着笑意:“裴大人醒得比我想象中要快,用药不过半日,就能恢复到这种地步。”

这把声音他很熟悉。

是兔妖。

裴文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松开了手里的动作,看了一眼兔妖的身后,可她空荡荡的,没有来人。

“别看了,裴大人。”兔妖把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顺着裴文德的眼神往后看,心下了然,“他没来。”

裴文德收回探究的目光,脸上很快地闪过了一丝失落,嘴上却没落一点下风:“谁说我在找他。”

兔妖撇了一下嘴角,不置可否。

裴文德坐在兔妖的对面,拿起托盘里手帕,一片闪着金色的薄片从里面掉到桌面上,他伸手捡起来,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兔妖:“这是什么?”

“这是平安符,山上的寺里求来的。”兔妖把脸转到一边,没敢看裴文德,“老大说,裴大人此番入宫险象环生,平安符能给您挡灾。”

裴文德失笑:“妖族也信这个吗?”

兔妖转过头,正色道:“请大人务必放在心上。”

裴文德点了点头,把薄如蝉翼的小金牌贴着胸膛放好,右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兔妖:“不过你刚刚说的‘险象环生’是什么意思?”

 

14.

当裴文德穿着整齐的官服跪在太和殿的正中间的时候,已经包扎过的伤口虽然还在隐隐地作痛,人倒是精神了许多。

当日下午,裴文德刚迈过缉妖司的门槛,早已回到缉妖司的秦少杰便走了上来,声音里有担忧:“大人,陛下方才让高公公亲自到缉妖司来,再三嘱咐,让您一回来就立马入宫,向陛下禀告此次行动的始末细节。”

缉妖司本就是直接听候天子差遣,如今未得圣上允许便私自行动,怕是要追责了。

裴文德点了点头,走到杜若身旁,弯下腰在她的耳边交代了几句话,而后换了身完好的官服,然后就进宫了。

 

当高公公说皇上驾到的时候,裴文德伏腰,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臣裴文德,拜见皇上,望陛下恕罪。”

裴文德没有抬起头,但是他能很清楚地听到皇帝的语气里裹挟着揶揄,“裴卿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受民拥戴,何罪之有啊。”

“此次行动事发突然,未来得及禀告,是臣失职。”

朱厚照坐在龙椅上,默然地颔首,看向裴文德的目光深不可测。

高谌虽长期侍奉在侧,见此情景竟也有些胆战心惊。这位年轻的天子,当年十五岁便继位了,继位的时候朝中争议声不绝于耳,那时正值新君即位,朝政不稳,匈奴趁机来犯,这位天子竟然以九五之尊之躯御驾亲征,并且凯旋而归,从而封了那些风言风语。

他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是眼睛里的杀伐果断,诡谲心思,连高谌这位侍奉了两朝天子的老公公都看不透。

“高谌,你先退下,朕与裴卿有些事情要好好聊聊。”

高谌应了声是,退下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又像以往那样依照陛下吩咐,令门口的侍卫与宫人退至更远的地方。

偌大的宫殿里,就只剩了裴文德和朱厚照两个人。

一个站在高高在上的皇位旁边,俾睨天下。

一个跪在太和殿的地上,俯首称臣。

朱厚照盯着地上没有抬起头的人,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但嘴上的语气却变得温和了些:“朕听说裴卿此行收获可不小。”

裴文德闻言抬起头,又低下头,语气依旧波澜不惊,“陛下言重,斩妖除魔乃缉妖司的职责所在,是臣的分内事。”

朱厚照慢慢地走下阶梯,厚重的毯子吞噬了所有的声音,当他的声音再响起来时,裴文德能感受到他的声音就在头顶的方向传过来:“倒是不妨与朕说说,为何不立即入宫禀告此次行动结果?”

哪怕是跪着,裴文德的脊背也挺得很直:“回陛下,臣一直追查前任首相的死因,发现了端倪。”

“端倪?”朱厚照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缝,语气不自觉地急了些:“发现端倪为什么不禀报?而是私自行动?狼妖是死……”

朱厚照及时噤了声。

裴文德终于看向朱厚照,目光沉静如海,眉中间掐了个小皱褶:“臣从未提起过此次行动抓获的是狼妖。”

 

秦少杰今日值的是日班,负责留守缉妖司内。

等到其他人都出门执行巡视任务之后,秦少杰便从椅子上站起身,确认四下无人,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裴文德的书房内。

缉妖司的牢房不比普通牢房,除了寻常的锁链,还会在锁上施加一个定期更换的符咒。符咒由缉妖司首领制定,先上奏皇上,再于缉妖司内通传。开门时需先解咒,牢房钥匙才能准确地插入锁内。符咒或步骤若错误,即便手里有钥匙,也无法打开牢门。

现如今是十月中,符咒还沿用着月初定下来的。

所以现在,他只需要找到钥匙,就能完成皇帝安排他去做的事了。

秦少杰也挣扎过,他现在的举动,不只是在背叛裴大人,更是在背叛整个缉妖司,但是缉妖司本就是直接听命于皇帝的,他不过是越过了裴大人,本质上还是在替皇上做事。

更何况皇上现在怀疑裴大人有异心,勾结妖族危害百姓,他这么做也不过是为了帮大人澄清而已。

秦少杰拉开书桌上被书盖住的木盒,轻手轻脚地打开盖子,一串钥匙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他看着青铜色的钥匙出了神,一张脸皱在一起,内心在天人交战。

片刻,他下定决心,一把把钥匙抓在手里,一路往下,径直往地牢的方向走。

狼妖是被他和杜若亲手押解回来的,关在了倒数第二间牢房内。

秦少杰走到牢房门口,隔着昏暗的灯光往里看。狼妖被他们下了药,此刻正躺在角落的地上昏昏沉沉地无法动弹。秦少杰左手拿着钥匙,右手在锁上掐了个咒,锁上的蓝光散去,他才打开锁住牢门的锁链。

秦少杰走到狼妖身边蹲下低声地说道:“起来吧,我带你走。”

为了方便逃走,秦少杰给的药的分量足足比往常少了一半,按照时辰来推论,狼妖现在应该是清醒状态。

但是地上的狼妖却一动不动。

秦少杰心生疑惑,伸手轻轻地拍了下狼妖:“起来了,现在没人,我送你走。”

狼妖一动不动。

秦少杰心里的疑团更大了,他大着胆子伸手把狼妖头上的兜帽掀开,映入眼帘的竟是陌生的银白色!

他没有防备,身侧的手还来不及掐咒,便感觉全身动弹不得,只有嘴巴还能说话:“你是谁?”

银发青年施施然地褪尽身上的灰色长衫,露出里面的一身白色,他回头看向秦少杰,一双桃花眼冰冷得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嘴角似笑非笑:“我叫鬼面。”

秦少杰动弹不得,脸上生生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难看至极。

原来陛下的话是真的。

 

太和殿殿内一片冰冷,安静得只剩下风吹过紫禁城时的呼呼声。

朱厚照站在那里,对着仍旧跪在地上的裴文德招了招手:“平身吧。”

裴文德应了声谢陛下,才站起身,目光沉静地看着站在他身前的年轻的君王,在等他先开口。

“朕给过你机会,可你偏偏不听劝。”朱厚照低下头,倒是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如果你将裴首相生辰那夜所做之事如实禀告,如果你及时悬崖勒马,根本不会落到如斯田地。”

“陛下。”裴文德转过身,看向朱厚照,半晌,低低地叹出了一口气,“您的执念太深了。”

“执念?”朱厚照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那样,笑得张狂,“朕坐拥万里河山,天下百姓,朕有何执念。”

“陛下贵为一国之君,自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裴文德移开目光,声音也压得很低,“臣与家父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要杀要剐,我们都毫无怨言。”

“只是陛下啊,您与我之间横亘着我父亲的命,自然无法回到过去。”

朱厚照看向裴文德,眼眶红得几近滴血:“我从没想着让狼妖夺去裴首相的性命,裴首相是我最敬重的先生,我怎能想到,我怎会想到……那个畜生竟然会……”

“事已至此,往生者早就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了。”裴文德的声音很轻,眼眶也是通红的,但他的语气却很坚定,“陛下只要记住承诺,做个爱国为民的贤明君主,父亲若泉下有知,也必定会含笑九泉。”

朱厚照看着裴文德,虽然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但他知道,他马上就要失去他了。

裴文德跪下来,沉声道:“臣事天朝三十余年,卒无毫厘以崇大化。陛下私臣无已,猥授三司。臣闻德薄位高,力少任重,上有折足之凶,下有庙门之咎,愿陛下垂累世之恩,乞臣骸骨。”

朱厚照攥紧了身侧的拳头,力气用到最大,又猝然松开,最后只颤声道了一个字:“准。”

裴文德弯下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谢陛下恩准。”

再见,文德哥哥。

 

15.

一个漫长的雨季之后,安阳村的村民忽然发现村尾那间空置了许久的茅草屋里住进了两名年轻男子。

他们身上只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别的什么也没有带,便在安阳村扎了根。

一年之后,他们在院子里栽种的那棵桃花树便开了花,粉粉嫩嫩地开了一树,风一吹就下起了花雨。

那个一头银发的男子长得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嘴甜又孩子气,村里的小孩都喜欢和他玩。他无事干的时候,就喜欢把摇椅搬到桃花树下,优哉游哉地闭目养神,任由花瓣落在他的衣服上,发丝里。

而另一位看似文质彬彬的男子则内敛许多,平日里与人为善,但从不过分亲近。他的知识渊博,讲起故事来抑扬顿挫,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达人们也都喜欢听他讲那些光怪陆离的降妖伏魔的怪谈。

他们就像是一直住在安阳村那样,妥帖自然。

彼此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数十载。

在一个没有星星的夜里,那间茅草屋突然又空了下来。

只剩下院子那棵桃花树,每年都开得茂盛。

它在守着家,等它的主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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